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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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白一时没回过神,傻傻地点了下头,丝毫没发现自己脸上还浮起了不经意的痴笑。
  小除想起黎夜光上山的目的,便问:“余队,你会和她下山吗?”
  余白毫不犹豫地摇摇头,下山这件事,他好像从没有过任何动摇。
  说到人情世故,三个徒弟虽然年轻,反倒比余白成熟些,见他如此坚决地摇头,便知道两人没戏了。小滚扁扁嘴说:“你之前还说攒钱是为了娶媳妇,你不下山,怎么娶媳妇?”
  这话倒是提醒余白了,山里确实没法娶媳妇,爷爷的规定是不能下山入世,但没有说不能下山娶媳妇,那换句话说,娶媳妇的时候就可以下山了。
  见余白若有所思,小注趁机又问:“余队,你想找什么样的媳妇?”
  “唔……”余白思考了一下,其实他并没有很具体地想过这个问题,只觉得应该是和他相似的,喜欢壁画,也喜欢山里安静的生活,漂亮一些,温柔一些,可现在呢?这些模糊的概念都具象化了,因为思考这个问题时,他脑海里全是黎夜光,她的倔强坚持,嚣张无赖,还有坦然直白——“名利之于我,就像壁画之于你。”
  她说的话,余白记得清清楚楚。
  想到这里,他狠狠地摇了摇头,就算他一见钟情,可黎夜光也实在和他差太多了。
  她是一个追求名利可以不顾一切的人,而余白,恰恰相反。
  他从小跟着爷爷接触壁画修复,至今也有二十年了,修复的首要原则就是以最小的干预为基础,不能天马行空地自由创造,要做到最大的兼容,让文物看不出被修复,而看不出被修复的关键,便是相同。
  因为一丝一毫的不同,都会让修复暴露痕迹,无法完美地传达艺术曾经的辉煌与灿烂。
  求同存异这四个字,在余白的人生里只有前一半,所以他从没想过会遇到黎夜光这样与他截然不同的人,也更没有想到自己会对这样的人一见钟情。
  于是,困扰余白的问题从“怎么会一见钟情”变成了“怎么样才能摆脱一见钟情”。他没办法回答三个徒弟的问题,无奈地换好衣服向外走,“我先去吃饭了。”
  晚饭后到睡前是一天最难熬的几小时,因为没有任何娱乐,只能纯发呆。不过今晚黎夜光不用发呆,而是选择了发抖。
  之所以发抖是因为白天淋了雨,她实在忍不住想洗个澡,结果还被告知晚上没有热水,他们都是用冷水冲凉的。黎夜光没辙,只能用半壶喝的开水冲进盆里,才让冰冷彻骨的山泉稍微回温,不至于第一瓢冲上去就被冻晕。
  洗澡的地方在厕所旁边,隔了两间,虽不是露天,但确实只能算个棚子,因为四周的砖墙没有完全封闭,只砌了一人高,聊以遮挡,一阵冷风窜进来,本来就没多少温度的水瞬间又冷了大半,淋湿后的她全身战栗、牙齿打抖,只需要将手掌放在身上,不用使劲,自动进入颤抖式搓澡状态。
  西北的水比南方硬,冷得也更加钻心。如果说一夜不睡赶到这里的难度系数是10,那么睡硬床、吃馍馍只能算05,而洗澡却是20。黎夜光的身体还留有一定的记忆,虽然已经过去十七年了,但她还能记得被这样冷的水从头泼到脚是什么感觉……
  “黎夜光,撒谎精,不吃饭,吹牛皮……”十来岁的孩子,已经有了扎堆抱团的意识,一大群孩子就这么手牵着手,将她团团围在中间。
  那时候的黎夜光也才十岁,就已经明白原来世界可以对一个人多温柔,就可以对一个人多冷酷。她几次想冲出包围圈,都没能成功,只能焦急地反驳:“我不是撒谎精,我没有撒谎……”
  “你不是要去美国吗?吹牛皮!你去啊!你去啊!”两三个高个子孩子,一边说一边用手推搡她。
  “我是要去美国的!我是要去的!”她被推倒在地,摔得很疼,却还是一声声为自己辩解,“我没有撒谎!没有!”
  “她还在吹牛皮,真不要脸!让她清醒一下,别做梦了!”不知是谁端来一桶水,当头就那么浇了下去。
  十二月的西北,气温已经降至零下十度,冰冷的水从她的头顶淋下,顺着脖子浸入后背,像一把锋利的刀割过皮肤,快得几乎不见血,却是入骨的疼……
  那么多年过去,身体的感觉却清晰至极,她仿佛还能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脸,记得他们的声音,也记得他们大声的嘲笑。
  可能人生就是这样吧,害怕的地方总会再来,不愿意见的人总会遇见。所以从某种角度看,既然人生如此,那做人多追求一些利益也是合理的,毕竟心灵和肉体,总得有一样被温柔以待。
  当然,眼下的黎夜光,心灵和肉体都在炼狱。
  她将盆里最后一瓢冷水冲完,结束了这个汆水般仓促的澡,然后哆哆嗦嗦去拿衣服。衣服就搭在两个浴室之间的竹墙上,竹墙虽不高,但也没过了她的头顶,她伸手拿下来一看,内衣却不见了。
  难道是她洗澡时那一阵风吹进来,把放在最上面的内衣吹到了另一间浴室?
  “靠靠靠……”黎夜光一边打摆子一边骂道,洗澡的难度系数应该是30才对!这种地方除了用操蛋来形容,还有什么词配得上?!
  她把外衣往身上一披,然后踩着放盆的木凳,扒上竹墙去看内衣是不是掉在隔壁。就在她的头刚刚超过竹墙、才露出眼睛时,一声清晰的“咔嗒”,旁边浴室的门开了。
  黎夜光吓得赶紧缩回脑袋,打算先走为妙,可是……开门的那个人好像是……
  她忍不住又探起头看去,啊!果然是余白!他也来洗澡了。
  因为没有热水,余白习惯了速战速决,黎夜光探头时,背对着她的余白就已经把上衣给脱了,整个后背光洁白净,使得右肩的疤痕更加清晰触目。
  根据直觉,黎夜光认为这个疤痕绝不简单。
  白天时候她没能问出结果,眼下倒是一个好机会,要是拍一张照,明天找机会发给高茜,找人去调查,岂不美哉?
  毕竟黎夜光已经确认,余白这个人无欲无求,是没法利诱的,只能找把柄威胁了。
  她悄悄弯下身子,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手机,再度扒上竹墙,好在余白还没脱下身,黎夜光赶紧按下快门。
  恩?第一张竟然对焦失败了。
  余白开始解裤子纽扣。
  黎夜光急了,赶紧又按了一张,还是对焦模糊。
  余白的裤子开始往下拉了。
  黎夜光一连按了七八张,竟然都是模糊的,难道她是冷到手抖?
  等等,她怎么觉得自己的视线也有点抖?身子也有点抖?
  “哗啦——”一声巨响,两间浴室中间的竹墙轰然倒塌,扒在墙上的黎夜光失去支撑,应声倒在了余白脚边。
  浴室里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火光都被巨大的动静震得晃了一下,余白自然被吓了一跳,转过身来,只见幽暗暧昧的暖光下,一个赤裸了80的女人趴在他脚边。
  一声惨叫划破寂静的夜空,在空荡的山谷里不断回响。
  叫的人,不是黎夜光,而是余白。
  第八章 我难过是因为我喜欢她
  part8
  如果要靠别人负责,就得做好随时被抛弃的准备。
  ——《夜光夜话》
  自打来了山里,黎夜光对一切都特别宽容,觉得这个世界没什么不可能的,不下山的青年,突如其来的暴雨,永远没有的信号……
  那么洗澡时爬墙偷拍,结果墙倒了,也算是合情合理了。
  可黎夜光的豁达,余白并没有,他整个人都僵了,直直地坐在院中的木凳上,平视前方,大脑放空,满脑子都是最后一幕的画面……
  墙怎么会倒呢?虽然竹墙不比砖墙,但若不用力去推,也还是很牢固的啊。
  当然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现在困扰余白的是,之前他的脑子里只有她的脸,现在还要出现她的、她的身体……
  余白本想借冲凉让自己清醒一下,哪知竟会……好吧,他可能永远都无法摆脱一见钟情了。
  黎夜光戳了他几下,他才缓过劲来,只见她毫不羞涩地看向他,清灵的双眼在月光下波光流转,这样的眼神让他更加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余白低下头,艰难地说:“我会……负责的。”
  黎夜光本以为余白会问她为什么爬墙,她正在酝酿要怎么编出一个理由,却没想到他说……要负责?
  “负责什么?”维修竹墙吗?
  余白深吸一口气,像是理智与情感做了一番激烈的斗争,最后才下了一个郑重的决定。他认真地看向黎夜光,明亮的眼眸透出一股子与生俱来的光明磊落。“我看了你的身体,所以我会负责的。”
  啊……黎夜光明白了,是要负责她啊。
  “等等!”她抬手示意他打住,“谁要你负责了?”她黎夜光长这么大,连她爸妈都不用负责她,她还用余白负责?
  余白看起来比她还震惊,说话都不利索了,“可是你的那个……裸、裸体……”
  “看我裸体怎么了?”黎夜光眉梢一挑,特别理直气壮地反问,“看我裸体就要你负责?”
  “不然呢?”余白也生气了,虽然他平日里老实又好欺负,但此时莫名就有了一股子霸气,腾地一下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凶巴巴的黎夜光,不仅气势逼人,语气里也带着点教训她的意味,她实在是太不像话了,无赖不害臊就算了,现在被人看了身体也这么不在乎?!
  “你一个小姑娘,被人看了……”
  “滚犊子吧!”黎夜光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她生气的时候像一只炸毛的鹌鹑,虽然看着小小的,但气势绝对不输人。“被你看一眼就要你负责,那我亏大了好么!是不是我去医院做体检,还要医生负责啊!”
  余白被她一吼,懵了,有些委屈地小声说:“怎么就亏大了呢……”
  黎夜光哼了一声,“你怎么就知道我没结婚,没有男朋友呢?”
  “啊……”余白的心猛地一疼,他怎么忘了这茬,自己是暗恋她的单身汉没错,但她那么漂亮,确实不一定也单身啊。“原来你有男友啊。”
  “那倒没有。”黎夜光很坦白地说,“我的意思是,就算我没有,也不用你负责。”
  虽然她的话说得并不客气,但余白还是因为她没有男友而窃喜了一下,“原来你没有啊……”
  是啊,她这几年每天早起贪黑忙碌,除了策展本身,还要见投资人,和其他博物馆交际应酬,此外还要时时防备见不得她好的人,哪里有空谈恋爱?
  而且就算她单身,也不能要余白负责啊。就他这样的小土狗,久居山林,他能负责她什么呀,负责一下壁画了不得了……
  负责壁画?
  黎夜光眼前一亮,事到如今,虽然与她爬墙的初衷相去甚远,但条条大路通罗马,偷拍找把柄是一种威胁,要负责也可以是一种威胁啊!
  她立刻收起自己的张扬跋扈,搓着手看向余白,仿佛在看一头肉多待宰的猪,“不过……我想了一下,你如果真的要负责,也是可以的。”
  “恩?”
  “你下山帮我修壁画,咱们就扯平了。”黎夜光激动地说出心中所想,没想到偷拍虽然失败,却意外有了其他收获。其实她也不太喜欢这种方式,但看都被看了,不拿来换点东西,那不是比让余白负责自己更亏!
  余白万万没想到,此时此刻,黎夜光还能想着要他下山修复壁画?!
  他的心蓦然一凉,清亮的眼眸也黯淡了下去,虽然早就明白她与自己截然相反,但她此刻的反应还是让余白一阵难过。他心中悄然萌芽的小小情愫她丝毫没有察觉,更不在乎。也许在她看来,这般暗藏在心底的小欢喜,无关名利与成功,是多么不值得在意的事啊。
  原本余白一直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她一见钟情,然而此刻他却想通了。
  黎夜光吸引他的,不仅仅是明艳的外表,还有她的固执。
  那样无所畏惧的固执,和他是一样的。只是他们俩是背道而驰,永远有着相反的方向,越固执,越努力,就走得越远。
  余白轻声拒绝:“对不起,这个不行。”
  黎夜光哪里知道余白百转千回的心思,在她看来这人简直是一块石头,软磨硬泡不行,威逼利诱也不行,现在就连等价交换都不肯!这山上是有宝藏吗?还是有皇位要继承啊!
  “你不是要负责吗?那我提了负责的方案,你是不是想耍赖!”
  夜色已深,他整个人都笼罩在霜白色的月光中,真的像一块顽石似的,他坚定不移地说:
  “我娶媳妇的时候才会下山,其他的事不可以。”
  有时候平静的拒绝比歇斯底里更加拒人于千里之外,黎夜光听完什么也没说,只给了他一个静默的冷笑,就径直回房了。
  刘哥修完浴室的竹墙走回院子,就见余白还坐在原地。
  深山幽静,只有前面大殿里隐隐亮着长明灯的火光,刘哥把油灯放在桌上,也坐了下来。他认识余白时,余白才五六岁,那时候刘哥是余白的父亲刚收的小徒弟,因为技艺不精,他的大部分工作是负责替师傅带孩子,孩子便是五六岁的余白。
  不过余白师承他爷爷余墨染,所以五六岁的时候已经写得一手好书法,临摹勾线也有模有样,二十岁的刘哥还不如他。说是带孩子,其实是跟着这个孩子学习。
  刘哥也算是看着余白长大的,知道他的性格,也了解他的脾气。固执是真固执,还死脑筋,但确实有叫人惊叹的本事和独特的天赋,所以人前刘哥总是习惯叫他一声“余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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