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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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恒的确喜欢下棋,他这样说,倒也无可厚非。
  叶翡点了点头,算是将这一篇翻了过去,“父皇也十分喜爱棋艺,听说明日父皇召见,望二公子与父皇切磋甚欢。”
  有些话,并不需要明说,两人却都明白。容恒凝眸望了一会儿对面眉眼和他略有几分相似的男子,终于没有多说什么,而是点了点头。
  “那是自然。”
  ☆、第88章 认错
  容慎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日光倾城,十分刺眼,天也出奇的蓝。恰逢午后,因为裕国公府的传统,各院的主子都已经睡下了,只剩下一道门的大丫头们,一面打着哈欠一面给午睡的主子扇着冰盆子里的冰块。
  她还是七岁大小的模样,独自一个人走在裕国公府后花园,一边哼着歌一边沿着长长的湖边走着。没人看见她,她也没看见别人。
  本来静谧的午后却忽然间被一阵落水声打破,她只记得自己不知被什么从身后猛地推了一下,便脚下一滑,掉进了长满荷花的湖中。
  紧接着,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容恒,见她在湖水扑腾挣扎,闪电一样扎进湖中,搂着她的脖子将她拖上岸来。
  容慎灌了一肚子的水,咳嗽了半天,想要和他说一句感谢的话来,画面一转,原本坐在湖边的两个人却已经来到了花瓣纷飞的树下。
  正是梨花开放的季节,容恒负手站在树下,还是一如既往地穿着一身白色衣裳,肩头发间都落了洁白的花瓣,长身玉立于一树盛开的梨花之下,冷淡的眉眼里染了点淡淡的笑意,抬手递给她一枝梨花。
  “二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是她稚嫩的问询。
  容恒没有回答,只是将那梨花塞到了她手中,抬手揉了揉她额前软软的碎发,顾左右而言他道:“阿慎,往后二哥不在你身边,凡事你要更加小心。”
  她觉得有点伤感,却说不上为什么,只是点点头,语气里带了点自豪,“二哥不必担心,还有阿翡在我身边,他会一直在我身边。”
  容恒听着她的话,却再也没有吭声,只是用一双清润的眼睛将她望着,望着……容慎也望着他,只是慢慢的,这眼睛不再长在容恒那俊雅的脸上,只剩下这一双眼睛,凭空地浮在半空中,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容慎觉得自后背缓缓地渗起一股凉意来,随着血液的流动,慢慢传达到了四肢百骸……
  “二哥……”
  “二哥!”
  阿慎……
  “阿慎?”
  声音好像是从飘渺的虚空传过来的,那么熟悉,那么慌张,容慎猛地惊醒,睁开眼,正对上一张放大的绮丽容颜。
  “做噩梦了?”叶翡将她因为出汗而紧贴在脸上的一缕缕湿发挽到耳后,声音柔和,目光关切。
  容慎蹙着眉看了一会儿近在咫尺的叶翡,又把头转到一边,看着半开的雕花轩窗好一会儿,这才慢慢吐出几个字来,“什么时候了?”
  “还早着,”叶翡直起身,却没走,反而顺势在床边坐下来。他听见了容慎的梦话,她在梦中喊了“二哥”,可看容慎的反应,这却不是一个温馨的梦境,“今日本是打算请先生进宫的,你若是不舒服,改日也没什么。”
  归墨么,他到底还是要进宫的。
  容慎想起那天她在清仁宫抚《阳关三叠》时太后娘娘和皇后脸上的哀伤和期盼。即使叶翡已经证实归墨不是她们要等的那个人,可容慎总觉得他和皇宫脱不了干系。
  “我没事,今日进宫吧。”说着,容慎掀开被子便要起来,只是被子一掀,凉嗖嗖的小风一吹,容慎便劈头盖脸打了一个喷嚏。
  喷嚏声还没落,叶翡便蹙着眉起身去关窗子了,容慎暗骂了一声自己是个纸片人,看着叶翡修长挺拔的背影,轻声道:“阿翡,我刚才梦见我二哥了。”
  哦?关窗的修长手掌一顿。
  叶翡回过头,脸上丝毫没有异样的神色,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你梦见了什么?”
  容慎抓抓头发,“记不大清楚了,好像……二哥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阿翡,如果被父皇知道他是晟王的孩子,那二哥会有危险么?”
  这哪里是如果,明明就是已经知道了。半夜才刚造访过凝霜轩的某人不动声色地抬了抬眉毛,“父皇已知自己当年做错了事,想必不会为难他。”
  平心而论,叶翡很不喜欢容恒,那人个性太冷,什么事都不关心,看起来是人畜无害,城府却颇深,这么些年打着裕国公府二公子的名号在京中做了不少活动,先前没有在意,可如今一联想到他的身份……
  何况那人同他实实在在地有几分血缘姻亲,眉眼也同他有几分相似……想到这儿,叶翡就更不喜欢他了。
  “可是父皇同样也不会喜欢他。”容慎翻身下床,她是不知道容恒心里怎么想的,只是当初晟王的事情影响非常大,现在让叶骞召告天下说当初是自己一时冲动,才使晟王府上下几百口无辜妄死……先不说叶骞能不能拉下这个脸,有没有这个勇气,就是天下百姓,到底能不能平静接受,都是个问题。
  不炸可能吗?
  “此事事关重大,父最终会如何定夺,我也不知道。”
  叶翡只能实话实说,昨夜他去见了容恒,本就是试探容恒的心思,没想到容恒并不愿意同他说什么,一番试探下来,只能确定容恒会顾忌到裕国公府,却不知道他对叶骞到底抱着一种什么样的态度。
  若说不恨,只怕不能。
  这也是他将归墨进宫的时间提前到今天的原因,无论容恒心思怎么样,他在宫里总比自己坐在静王府瞎揣测要安心得多。恰逢太后一直说着想要见见闻名天下的棋圣,他也是顺水推舟。
  不过,他行事还是以容慎为准则的。容慎不想进宫,他当然不会勉强,独自进京就是了;若是容慎想要他留下来陪她,叶翡也只会把归墨进宫的日子往后推,而叶骞那边派鸦盯着。
  “本想着你同去宫里散散心,我独去也无妨。”
  容慎心里对归墨有猜疑,又想到叶翡还不曾知道归墨以假面目示人,怎么可能放叶翡自己独去,万一出什么差子,她多担心。况且她也没怎么样不是吗,“我和你同去。有日子没见永嘉了,也怪想念的。”
  两个人一拍即合,这时候也还早着,半个太阳还在地平线沉着,而高墙之后的深宫之中,也有另外一对夫妻进行着这样的对话。
  皇帝已经有很多天没有来凤栖宫了。
  皇后也知道是为什么。
  早前她已经从卢氏那里得了信,自然知道皇帝不是被魏贵妃那个狐/媚子勾去了,他这是在生气,又或者,是在考量到底要怎么面对她——怎么处置一个在二十年前擅自瞒天过海暗度陈仓的妻子。
  可没想到昨夜已经许多天没露面的叶骞却忽然摆驾凤栖宫,神色也同往常一样,丝毫没有愠怒,反而是出了奇的热情,毛头小子一般,一夜*未歇。
  皇后捉摸不透也不想再同他猜来猜去,抱着安之若素的态度应对他,临了临了还是没能把持住自己,轻而易举地动了情。
  两个人难得能和从前少年夫妻一样共同抵达欢愉的巅峰,这一夜自然是抵死缠绵,等到两人都没什么力气,并排躺倒在偌大的凤榻之上,喘息了一会儿,竟是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身为一个万人之上的皇帝,叶骞很少有如此坦率地表露情感的时刻,皇后就更不可能这样放肆地大笑了,这会儿释放了天性,也就收不大住,笑得眼泪都从眼角划进了鬓发里。
  “梓童,你知道我多久没有见你如此开心过了吗?”叶骞伸出一只胳膊,将他娇小的皇后搂在怀中,声音低沉,感慨万千。
  他同皇后是少年夫妻,一路风风雨雨走来,许多人逝去,许多人到来,身边能说得上话的,换了一波又一波,却唯独只有她始终陪在他身边。可是他们,已经很久没有真诚相对过了。
  让他想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概是从二十年前吧,他们发生了那样从未有过得激烈争吵,后来就有了魏贵妃,后来皇后待他,便总带着一份怨怼,总隔着一层疏离……
  没想到,原来都是他错了。
  皇后没说话,静静地在叶骞的臂弯里躺着,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还没来得及打湿叶骞的衣襟,就被她纤细的手指拦住擦去了。
  见她不说话,叶骞不禁更加心疼起来。
  他的皇后当年也是活泼开朗的人,大眼睛转来转去十分狡黠,和……和他的小七的王妃相像极了,可是后来,他的皇后怎么变得这样沉默寡言了呢。
  他不想要这个端庄温柔的皇后,他想要二十年前那个神采飞扬敢把他一脚踢下龙床的妻子,他想……他想回去。
  只是,回不去了。
  “梓童,我们不要再这么置气下去了好不好?我们和好吧。”冷酷的君王难得说出这样服软的话来,这迟到了二十年的,始终在心口徘徊的话。
  皇后没动。
  叶骞说完心中便打起来鼓,他不怕皇后和他翻脸,是的他不怕,那意味着在皇后的心里,他到底还是当年的小丈夫,他怕的是皇后温婉贤良地说出“臣妾和陛下未曾置气”这种话来,如果她真的这么说了,那也就代表着,他再也不在她心里了。
  “除非……”半晌,叶骞几乎快要放弃的时候,皇后开口了,“除非,陛下亲口对臣妾说,你错了。”
  君王的尊严一瞬间占领了智商的高地,叶骞条件反射一样冷起声音,“胡说,朕是万人之上的皇……”
  话还没说完,臂弯里的小鸟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地速度将他死死地压在了身下,语气轻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现在是一人之下了。”
  被压的、一人之下的皇帝:“……”
  一瞬间,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青春时代,叶骞悬在空中的一颗心也落了地,道歉的话竟然比他想象的更加容易,他翻身将微微带着点调皮神色的皇后压在身下,一字一句说得认真:“梓童,我错了。”
  无论是对你,还是对阿寒。
  我错了,那么,还能挽回吗?
  ☆、第89章 进宫
  “我错了。”
  一句话空荡荡地漂浮在凤栖宫里,没有得到回答。
  皇后抬起一只手,纤细的手腕挡住了叶骞居高临下真诚的眼睛。阿寒,你听到了么……他终于知道他是错的……他认错了……
  叶骞说完话,翻倒在一旁,望着床顶上攒金的雕刻,有时候说出认错的话来也并不是那么难的。
  当年晟王一心自己去做那个牺牲者和殉道者,擅自去了宁王那边做了暗棋,只想着最后决战时能够帮助他翻盘,没想到后来事情的发展那样迅速那样猝不及防……叶骞后来想过,他为什么不同自己商量呢?
  也许是当时被什么急迫的情势所迫,又或者……晟王笃定以他们兄弟二人的情谊,他是不会下如此死手的么?
  只是后来,他没有给晟王这个辩驳的机会。
  “那个孩子……”
  “臣妾有罪,臣妾……”皇后自知她当年瞒天过海将晟王妃的孩子留下来,是犯了欺君罔上的大罪,无论皇帝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什么,可她单就这一点,她就不占理。皇后一只胳膊撑起半个身子来,话还没说完就被叶骞按了下去,只好神色复杂地望着叶骞。
  “你擅自将人接出来,又暗度陈仓,自然是有罪。”叶骞敛了眉眼中的温柔,声音拔高,全然没有了刚才床笫之间的温存,这神色叫皇后心中一沉,紧接着,他的声音却又急转直下沉了下来,“可若不是你……只怕我还要造更大的孽……”
  得知容恒是晟王的孩子时,皇帝的第一个反应确实是愤怒的,尤其是当他得知自己这二十年来最信任的容家竟然帮着皇后隐瞒下这个惊天大秘密,并且将容恒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养大之后,叶骞甚至想要将整个裕国公府治罪。
  胆大包天!
  可是最初的愠怒过后,等到叶骞一个人在午夜惊醒的时候仔细想来,却是心中带着一份浅细的感激,虽然浅细,却十分绵长。
  为臣,容家做下这样欺君罔上的事情,理应重罚;可为友,若不是容明琮同皇后一并冒着死罪将晟王的孩子匿下,当他得知真相的那一刻,该是怎样绝望与自责呢?
  “陛下……”皇后蹙着眉,温柔地抚上了叶骞紧蹙的眉毛,声音柔得可以掐得出水来,“听说陛下今日要召见那孩子……”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容恒想要再悄无声息地活下去,恐怕是不容易了,然而那孩子心思深沉,卢氏不能打包票他心中无恨,她也不能保证反复无常的君王在见到容恒的时候能保持现在温和态度。
  可她们费尽心思保下来的孩子,不能折在这里,更何况那人已经回京了。
  叶骞没有说话。
  容恒,他从来不愿参加宫中举办的各种宴会,就是出席,也是坐在高高的王座上,甚少关心下边的纨绔,更加没有注意过本就不显山不露水的容恒。
  对于这个裕国公府长房的第二个公子,他并没有太多的印象,甚至还不如那个整日里撩猫逗狗三公子印象深刻,这个时候想来,却隐隐地觉得,他同二十年前那人的模样,确实是有几分相似的。
  叶骞想要见见容恒,这个本该姓叶的孩子。一方面想要知道容恒心中到底是如何打算的,毕竟,他可以算是杀害容恒满门的仇人;另一方面,二十年前冷着心肠将最亲密的手足打入天牢并永不回头的那个皇帝,如今忽然非常想念那个人,曾经最亲密的,他的弟弟。
  “陛下打算怎么处置那孩子?”皇后没有问自己,叶骞既然能不计前嫌地来凤栖宫,又如此心平气和地同她说话,可见是已经将她欺君罔上的罪则翻了篇,可是皇帝心中到底是怎样想的,要如何处置容恒,却无从揣测。
  他犯过一个大错误,如今很少有人还会提起,而容恒的存在,却实实在在地提醒着这个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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