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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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时明白这是领导要看他们工人的日常工作状态,便又叫差役传话下去:“该做什么做什么,杨大人正要看你们日常行事,不必紧张。”
  反正这园区是汉中府的政务,巡抚大人不是来专程检查基层工业发展的,不会查的太严。只要不出安全生产事故,不出刺客,别的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不过不知这位杨大人视察,会不会也要吃吃员工食堂,与百姓共甘苦啊?
  宋时上前问了一句,杨大人反而问他:“你们这里的流民几时吃饭,吃的什么?”
  也快该吃了,每天午时初刻轮班进餐,一班给两刻钟吃饭、歇息的时间。吃的也就是两荤两素四菜一汤,荤菜多半是杂鱼、河虾、骨头或是头蹄下水之类烩菜,用大陶盆满满地盛着菜,一桌一筐杂面馒头或稻粟两掺的饭。
  这么多人吃饭,都上精米白面他也供不起,只能掺着粗粮。不过杨大人恐怕吃不得粗粮,他待会儿会吩咐厨房单做一份。
  杨大人含笑摇头:“我比你们年轻人经过的事还多,有什么吃不了的?你们先陪我转转,讲讲这些窑里、屋里弄的都是什么,待会儿用餐时也不必叫人特地避让我,我想看看你们那些工人用餐时怎样。”
  幸亏宋时平常不苛扣员工工食,不然这会儿能叫巡抚吓抽了。
  桓凌怕他尴尬,从下面悄悄碰了碰他的手腕,隔着面纱给他打了个眼色。
  眼风虽然看不见,但落到身上手是实打实的轻柔温暖,让人安心。宋大人回握了一把,当着领导的面偷偷传了一回情,可真刺激,顿时打叠起精神,拿出全挂子导游技术来给领导陪游。
  铁炭窑、白云岩窑、白云石砖窑、高温石英玻璃窑、氯化钾车间、氯化钠车间、氢氧化钠车间、肥皂车间、磷钾肥配制车间……
  唯有制备高锰酸钾在制备时有粉尘污染,且又不能戴黑纱巾,以免在室内看不清楚,洒了危险化学品,必须等石英玻璃防护镜制好才能投入使用,所以相关厂房还没开工。
  三位高官一齐检查,每个窑前,每座厂房里的工人都兢兢业业地照着宋大人教的标准程序工作。
  直到用餐的钟声响起,他们都有些不敢去用。还是常来的两位大人传令说让他们按平日规矩用餐,巡抚大人要与民同乐,才敢拿着自己饭盆、筷子去餐厅。
  那餐厅也和大郑朝讲究人家用餐的餐厅没什么关系,就是个军训基地的食堂水准。一个敞阔的大厂房似的空房,四面窗子开得极大,糊着白纱,内中是一排排条桌条凳。
  工人们也不敢冲抢,进去后便到窗口排队,拿自己的饭盆打菜,一人两个馒头,都老老实实地找座位吃饭。
  杨大人从外头看着他们排队入内,安安静静地按前后坐满食堂,不禁抚须轻叹。
  桓、宋两人知道他这是对工人素质满意,便问他要不要进去用餐,杨大人只看着餐厅内安静用餐的工人,带着几分赞许和激动之意说道:“桓大人、宋大人,你们这不是在安置流民,这是在养兵啊。”
  明号令、遵法度、懂规矩,这是怎么教成的?他巡抚陕西,管军民两政,在军营里也少见这样令行禁止,举止整齐的队伍。这些流民才被他收纳进来没多久,怎么俨然就有了将士气度?
  宋时垂下眼眸,微微一笑。
  不是他们按养兵的法子养工人,而是……工人本来就是最好的士兵啊。
  第166章
  杨大人欣赏了一会儿他们园区工人的组织性纪律性,便要去试吃员工营养餐。
  他一定要与民同乐, 做下属的也劝不动, 只得吩咐人去后厨拿几个干净攒盒, 连同江师爷和他们带来的差役的份,让厨子送来。
  幸而他们园区常有御史、知府和府县里其他领导来视察, 视察时少不得要到员工餐厅逛逛,这里的管事和厨子不敢克扣太狠,四菜一汤里是实打实有肉的。
  今日吃的是一道炖杂鱼、一道河虾炒韭菜、一道水煮茄子、一道老醋拌菠棱菜、一道丝瓜汤, 主食是掺着高梁、豆面的杂面馒头。大锅菜的味道说不上好, 但菜里有油水, 盐也搁的足,对这些干重体力活的工人来说就挺合适——有油有盐, 吃了才有力气干活。
  杨大人也懂这点, 拿筷尖点着菜夸赞道:“不错, 人若缺盐就缺力气, 这里给流民的吃食倒不吝惜盐。”
  好说,好说, 其实还是因为他们买盐便宜。他们一个知府一个御史, 背后还有个王爷, 哪个盐商敢倒卖高价盐给他的工业园?
  不过这点就不必跟领导说得太清楚了, 宋时只谦虚地说:“这园区里也不是白供养流民, 都是以工代赈的。既是要让人做活,就得给足吃食,不然干久了身体就掏空了。”
  杨大人点了点头, 又问他们一日供几餐,早晚吃的什么。
  宋时便细细给他解释:“一日供三餐饭,午晚两顿都是四菜一汤,两个馒头或两碗饭,唯早餐不做这么多菜,只供咸菜、粟米粥。夜里巡夜值班的也供一顿宵夜,有菜有饭,都是厨子提前做好的,搁在火上热一热即可。”
  因为算是以工代赈,救济流民,给的工银不多,按工作不同一日只给二三分银。
  杨大人算着来时所见的人数,叹道:“这也算得上大手笔了,汉中府可还养得起这园子?”
  还养得起,建这工业园有本府好心富户捐助,他们府里并不花什么钱。且如今园中所产的白云石耐火砖满大郑朝也没有第二个地方能弄出来,想订这砖的人都排到明年了。
  杨大人又想起江上引动他好奇心的烟柱,隔着窗子看了一眼,笑道:“原先看这黑烟碍眼,如今知道它能养活如此多流民,倒觉着这烟柱也是好东西了。”
  其实不是好东西,还是得治理。特别是焦炉煤气,里面还带着煤焦油,容易堵塞烟囱,落下来还会污染土地,必须尽早处理才好。
  不过他已经从晋江文献上查到,空厂排放的废烟里有大量热量,可以用来烧水、烧锅炉,甚至将来可以搞个全厂区循环的火墙系统。炼焦时产生的焦炉煤气不只有热量,还可以燃烧,只是火力不持久,不能供烧窑、炼焦,但或者可以用来煮草木灰水。
  而且焦炉气里的可燃气体是氮氧化物,能跟硫酸结合成硫酸氨——
  然后他就有氮肥了!氮磷钾全齐!现代农业的基础就有了!
  就是这个输送热气和煤气的技术问题还得解决一下,得去四川请个天然气井工匠来。四川自古就有利用天然气井的传统,当地人不仅能开极深的天然气井,还能用竹筒运输天然气到百姓家里烧火,说不定也有法子引流这些烟气。
  他几乎顾不上吃饭,就给大人展望了半个小时汉中经济园的未来发展,听得杨大人胃口大开,将两个杂面馒头都吃尽了。江师爷今日在园子里也大开了眼界,听着宋大人讲的这些东西,几乎错不开眼。
  一桌人里,唯有桓大人还安安稳稳、斯斯文文地吃着饭,有官人的体面。不过江师爷眼角余光偶尔扫过他那边,仿佛看见他把宋大人眼前那盒饭也拿了过去,自己慢慢地挑着鱼肉。
  此事他倒不适合说,索性只当没看见,又抬头接着听宋大人说话。
  说着说着,堂外便有钟磬齐鸣,堂内工人抓紧出去交班,外头又排上了几队尚未用餐的工人。
  杨大人叫这钟声惊醒,才想起宋时一直在说话,都没歇下来吃口菜,不禁劝道:“菜都要凉了,你且吃了饭再说。”
  大夏天的,菜凉也凉不到哪去。
  宋时告了罪,提起筷子要吃,才发现自己的攒盒有点不大对劲——那盒炖鱼里的鱼头、鱼尾和刺都不见了,只留下一盒干干净净、还挺整齐的鱼肉。一块白生生的鱼肉搭在最上头,还留着剔骨时筷尖划过的痕迹。
  还能有谁这么体贴,给他挑刺呢?
  宋时心里美滋滋地,笑意悄然从眼底、嘴角流出,垂下头朝桓凌看了一眼。他倒是已经吃完了菜,攒盒几个格子里胡乱堆着鱼头、鱼刺,甚至还有些没夹好扒掉的鱼皮,可知自己这盒整齐干净的鱼肉哪里来的。
  这要不是领导坐在对面,他说什么也得让小师兄尝尝自己的劳动果实啊。
  他低着头一筷筷地夹鱼肉吃,享受着这份无言的关切。对面的江师爷吃得比他快些,撂筷后恰见他正拣鱼肉吃,还是整块好肉,不由得想起方才看见桓大人拿着他的食盒挑鱼肉的情形……
  咳,方才不曾说,现在也还是不提了吧。
  这一餐饭吃罢,宋时便提议大人先去码头客栈休息。他们回城帮杨大人传信,等周王传召杨大人到府议事。
  厂区毕竟有烟尘污染,不是久留之地。
  杨大人欣然同意,重扎上头巾,一行人黑纱蒙面,雄姿英发地出了园区。送他们来的车还在外头等着,杨大人却还是骑了马,只让江师爷与士兵乘车在后头随行。
  他们三人并辔走在前头,说话不虞叫人听见,杨大人方问宋时:“本官见那些流民懂得列队,做活、吃饭时也整齐划一、颇有章法,你们是如何训练出来的?”
  那种规范化的动作吗?
  这是管理学基本知识啊。
  他们历史与文化旅游专业虽然分在历史学院,本质其实也就是个旅游管理专业,这个知识点他记得牢牢的。
  一百多年……啊不,四百多年后的科学管理学派的领军人物泰勒老师就身体力行,通过搬铁块实验分解细化工人劳动步骤,以达到提高劳动生产率的目的。现如今他也就是追随后辈管理科学大师的脚步做了回实验,试出了比较科学合理的工作方法罢了。
  按着这种方法,工人一天休息的时间更短,劳动生产率更高,又不会累伤肌肉,工作效率不就提高了么?
  劳动生产率高了,产品成本自然降下来了。他们大资本家要的就是提高效率、降低成本,从而达到赚钱、赚钱、赚钱的目的,别的都不重要!
  何况他如今已经是比资本家更凶狠残暴的封建地主阶级了!
  宋知府冷血、残暴、不知自省地答道:“大人不知,平常人做活往往只凭一股蛮力,初时有力,做久了力气耗尽,行动便迟缓,甚至往往就在那里摆个样子,磨蹭着等休工。若有那等实诚人,累了也不肯休息,硬撑着苦干下来的,又容易在体内暗积隐患,更不可取。
  “下官从前在桓家读书,近又随师兄习武,深知张驰有道的道理。因此下官便叫他们学着最会干活的人的动作,又依着体力稍弱的人疲累速度安排休息。若做事时姿势端正,又在身体疲惫之前及时休息,不叫筋骨过力,便有力气从早干到晚,亦不易受伤。”
  至于让他们排队,是因为排队出入、领东西效率高,看着也整齐。
  现代人从小就学排队、学纪律,这些都是骨子里的东西,带到哪儿用到哪儿,自己有时也意识不到。
  桓凌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古代人,还是跟杨大人一样巡查过陕西兵备的,更理解大人心思,主动替他解释道:“宋知府倒不是以练兵之法练这些流民的,只是此处做的活计离不开火窑、滚水,稍有差迟便会伤到他们自身,所以格外讲究遵规守纪。那些百姓自己心里也明白这点,又有宋大人亲自关怀,吃得饱穿得暖,感他活命之恩,干活时就更听话。”
  他是个太平知府,做什么要练兵呢?这些做工的人只是感念知府恩情,格外听话而已。
  如今军中那些不听话的士兵,要么开始选的就不是良家子,而是油滑的市井恶少;要么就是让军中旧有的风气浸染,改了性子。若军中粮草供给不足,那就是再老实的良家子也不能用心训练了。
  若要改变这情形,首要的是保证衣食,然后上面将官立身要正——上行下效,这园子里若非有宋大人约束,如今至多也就是本府原有的那些矿山、灰窑、货栈、码头上的情形。
  杨侍郎轻轻点头:“太祖在时定下军屯之法,如今多半已抛荒,好良田也叫人占去,这些年不知败了国库多少钱子。如今好容易朝廷换将,可将原先私占军屯、强令兵丁为奴仆的风气扫清,本官也有重整军屯之心。”
  “也不必须做成汉中经济园这等气象,只要能将屯垦兵丁养出那样令行禁止的规矩,本官便满足了。”
  怎么宋时就做了陕西知府,不能像桓凌似的做个御史,随他踏遍边关呢?就连桓凌这个御史都是指给周王的,不能轻动,不然他一封奏折上去,带他到榆林等地整治军屯多好!
  凭他们弄出这么大个汉中经济园的本事,岂不能把边关那些无衣食为靠,要逃到外府就食的百姓都安置起来,也养成这般能干、听令,适合入伍当兵的模样?
  第167章
  杨大人在城外歇宿一宿,洗去一身风尘和煤灰, 转天换上官袍, 摆起仪仗, 进城拜见周王。
  周王府如今已改装得天翻地覆,正门前殿都已按制建起来, 该粉的粉、该漆的漆,兽头、花窗、花砖也都装上,已见了王府的规模。
  后面寝殿在周王强烈要求下倒没怎么改动, 但内里装修的也和前殿一样到位:墙内砌了一层耐火砖, 抹了掺白云石粉的快干高温水泥, 墙面涂了白云石浆代替普通石灰浆;窗户镶双层玻璃,当中留一层隔温空气层;地面砌起一层可以通烟气的空层, 烟道通到殿后一个单独的炉灶, 到冬天点上火就能通地暖。
  地暖层上铺了木龙骨、木地板, 地板与地火层之间形成了一层空气隔温层, 脚踩在地面只觉温暖,不会被高温烟气烫着。
  地板虽只用最平常的柞木板子拼成, 但经上漆上腊、打磨得光滑如镜, 又有一种不逊于寻常地砖的雅致趣味。再压一条盘金错银的天水丝毯, 仍是满室富贵, 称得起金枝玉叶的皇子身份。
  前殿彩绘雕漆是大工程, 如今尚未完工,周王便在简装版的寝殿中召见了杨大人与桓佥宪,与他议起边将强征百姓入伍之事。
  此事他先前已发信问责众将领, 正等杨大人过来共议。
  杨大人入殿见礼,又与早一步在此等候的桓凌厮见,然后说起了周王所问之事:“臣近日在榆林关一带巡查,确实访得有将领如殿下信中所言般强征百姓,却非为守军,实乃屯丁。此亦是边军缺人,无可奈何之举。”
  大郑朝自太祖立国以来便实行军屯制度,军中粮食十之七八可由本地军中自行解决。然而立朝百四十余年来,边关少经战事,军屯也早已松驰靡烂:
  按太祖之制,守城与屯垦士兵该有三七分,多开耕地,以供养守军。然而军屯田地这些年一步步遭人侵占,军中粮草不足,就需国库投入更多粮饷补充。而戍边军将中多有吃空饷的,军中兵丁益少,而守城之军不可以少,军屯就渐渐荒费了。
  到前朝兴宗年间,守城、屯田士兵比例就已近五五分,近年又因达虏连年入侵,士兵战死或逃亡的极多,好的军屯良田又多被占作私田,士兵也成其私蓄的奴仆,军屯几乎作废了。朝廷虽发来将领和军队,却也都是战兵,不能兼顾屯田,只能从本地百姓中征发丁口做屯丁。
  如今好容易边关换将,原本叫人占为私用的田土重归军中,若不能好生耕种岂不浪费?何况一旦军屯能自给,便也不必再从民间征发粮草,百姓日子也能过得宽裕些。
  杨大人对军屯十分看重,叹道:“国朝初军屯方略推行得好,单凭地方屯垦便可供养大军。若得重现旧时军屯盛景,粮草丰足,边军也不至于‘饷来则聚、饷去则散’,全无士兵的样子。”
  若军中也能供起昨日在汉中经济中心吃的那样的粮饷,士兵定有力气每日操训,训至经济中心那般行止有法度,遇见战事时令行禁止,不贪逸畏险,如此还有什么战事不可胜?
  他力主军屯,以为征兵必不可免,这些日子陕西镇、宁夏镇等近处将领回信应对周王的问责,也都以为征兵之举势在必行。
  若要重整军屯,势必要征兵,可周王也亲自问过那些逃人,深知百姓苦于兵役。他若不管不问,任由各地将领征兵,日后强征百姓入军之事必然越多,百姓尚不能安居,边关怎能安稳?
  可若不整理军屯,单凭朝廷运粮,一年从南方产粮大省运送的这些粮草又是极大一笔开支。
  周王沉吟道:“此事须定个两全之策,依着杨大人的说法,屯田定是该屯,但也不可强征百姓……”
  若不用军士屯田,岂不就要改用民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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