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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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凤台惊讶地笑道:“你知道?你从哪儿知道的?”他看见察察儿眼里那股沉静老成的神气,仿佛是真的知道了,便故意说道:“察察儿长大了,连这都能知道。看来是该听你嫂子的话,给你寻一门婆家啰!”
  察察儿听见这话,几乎是跳起来要和哥哥拼命了。她这样带着一点异域风格的浓眉大眼,凶起来显得特别地凶,琥珀色的眼瞳里像是要迸出冰渣子。程凤台立刻举手投降,低声下气地哄她:“好妹子好妹子,你别喊,二哥知道你的心。好歹饶我到太太平平过了年,等开春,好不好?”
  察察儿尚未答话,二奶奶一掀门帘进屋来了,这后院全是她的天下,程凤台想要偷偷摸摸避她耳目,那是不可能的。二奶奶整个人绷着一股兴师问罪的凛然之气,想不到一进屋,就见兄妹两个斗鸡似的立在那里。察察儿面带怒容,程凤台眼巴巴的,她反而不好发脾气了,上前搀住察察儿的胳膊,不分是非的替察察儿生气:“几天不着家,一回来就惹得妹子不高兴。怎么着你?就那么见不得咱们?”程凤台没敢答言。二奶奶回头把察察儿软言劝走了。程凤台清了清嗓子,佯装无事地脱了长裤外衫钻进被窝里,那被窝冰凉的,冻得他嘴里嘶嘶吸气儿,亦不敢当着二奶奶的面要烧炕要汤婆子。他两天未归,晓得二奶奶肯定要不乐意了,这时候只有缩头做人,没有主动找事儿的。二奶奶在房里假装收拾针线,悉悉索索忙忙碌碌,不同他说话,有意给他点脸色看。程凤台果然不好意思就此呼呼睡去,打了一个大哈欠,心虚地朝二奶奶笑道:“这两天忙得,可累死我了。”别说他这是撒谎,就算真是忙正事,彻夜不归家那也是与生意对象结伴鬼混去了,二奶奶同样没有好脸子的。
  程凤台扯不到两句淡,一歪头就睡着了。二奶奶这才悄声敛步,撩开床帐子瞧了瞧他,只见他唇上青须须的胡子茬,眼眶下面也是青黑的,脸上的气色很不好,一个食睡不继,掏空了身子的相貌,不知那个唱戏的男妖精是怎么折腾人的。二奶奶恨不过他,又心疼他,让丫鬟灌了一只汤婆子亲手给他塞进被窝里。程凤台赤脚挨着,烫得他在睡梦里一激灵。
  二奶奶道:“外头再好玩,还是家里睡得踏实吧?”
  程凤台喉咙里发出一声含含糊糊的。
  二奶奶这边打发程凤台睡了,外头老葛等着把程凤台留在车里的大衣围巾等物呈交上来方才告退,就是这样一个日常程序,不知怎么就在今天见了鬼了,二奶奶瞅着程凤台的外套就有点发呆,然后把大衣捧在膝盖上,慢慢抄检了一遍内外口袋——她过去从来不这样做的,婆娘将丈夫的外衣口袋乱摸一气,多欠妇道呀,心里竟比程凤台这个在外头鬼混的更为羞愧。口袋里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一块叠好的手帕,皮夹子,打火机和香烟,一张便条上抄了几个电话号码,一把袖珍玳瑁梳子。二奶奶一件件看过之后放回口袋里,最后把那只皮夹子捏在手里,忖了忖,翻开一瞧就自言自语地笑了:“真是个大爷,出门在外就带这么几张钱。”她发现有一张纸片珍重地单独插在里层,不与钞票贴在一起,便随手将它抽了出来,那是一张照片,她看了一看,脸上的神情就呆住了。其实她今天翻看程凤台的东西,也不是为了要抓商细蕊或者别的什么人的奸情,她只是想把控住程凤台,了解程凤台的真实行踪。而且过去在戏台上远远见到的那一面并不足以让她洞悉商细蕊的真容,京戏的戏妆向来是很浓艳很修饰的。但是二奶奶不用费琢磨,只屑一眼就知道他是商细蕊。就是这样小男孩式的眉目和神情,仿佛一点坏心眼都没有的,笑得那么干净好看,像一个受过教养的良家子弟似的。这一切当然只是戏子的拙劣伪装,二奶奶能够一眼看穿他的伪装,然后惊极怒极,直奔四姨太太房里去。四姨太太看见照片却没有认出来,笑道:“哟!这是二爷和谁呀?照的怪好看的!”待她知道真相以后,也是当场吓了一大跳,惊呼一声用帕子掩住了口。心想这一对汉子居然这样嚣张,偷情还带拍照纪念的。这世道也就是这样了,在作风方面对男性是格外地宽容,连商细蕊这一类半男半女的玩物都不用怵着言论,可以尽情在光天化日之下挎着姘头,思及至此,便有点自怨自艾了。二奶奶这时候终于从震惊中醒过神来,咬牙切齿道:“你说男人是有多荒唐?带着一个戏子的照片到处走,那不成了迷戏子的闲汉吗!简直鬼迷心窍!传出去多够丢人的!我给他那么水灵的丫头他不要,偏偏去迷戏子!”二奶奶在那愤愤然,四姨太太无意间把照片一翻,惊呼道:“哎呀,这儿还有一行字呢!”待她看清了那行字,不由紧张得盯了一眼二奶奶,不敢说话了。
  二奶奶见她这般神色,心里一愣,道:“这写的是什么?你念给我听听。”
  四姨太太悄声地把字念了。
  二奶奶问:“怎么叫伉俪?”
  四姨太太瞅着她的脸,磕磕嗒嗒,踌躇着说了真话:“伉俪就是……就是书面上夫妻的意思。”
  二奶奶愣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把对于程凤台的不满瞬间转移到商细蕊身上,指着照片冷笑道:“他一个男戏子,还想和二爷做夫妻?不要脸的东西!他做梦吧!”
  四姨太太本来以为二奶奶会痛哭或者痛骂,甚至做好了两口子大闹一场,自己受点鱼池之殃的准备。不料二奶奶骂过一声之后便不再言语了,自顾在那生闷气。四姨太太是个蛮老实的人,想着这个时候是不是该骂两句商细蕊给二奶奶出出气才好,又怕讲错了话火上浇油。这样想了半天,在肚子里攒够了词,却只听二奶奶恨恨地咬着牙根说了一句:“世上哪儿来的这号妖孽?早晚劈个炸雷,教老天爷劈碎了他!”随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照片掖在手帕里气度万千地站起来拂了拂裙角,嘱咐道:“得了,这事儿别给人知道,啊?我先走了。”四姨太太不禁要佩服起她了,当年她刚进门那会儿不停地和程凤台吃醋怄气,现在是越来越有气量和涵养了,要不然也当不了大宅门的主妇。不管心里面怎么滔滔怒气,她表现得就像没有的一样。
  程凤台一口气睡了十多个钟头,晚饭也没有吃。第二天中午悠悠转醒,第一个念头就是找商细蕊玩儿去,再一想,嗨,人这会儿早到了南京了。过年之前向来是各家最忙的时候,程凤台也有许多人情账目要整理,但是他前几天在商细蕊身上累狠了,忽然闲下来,也没有干正事的心情,电话里约了范涟见面,他两个说着话就要打趣打趣,程凤台笑得很,说:“我不跟你这废话,快出来,把常之新也叫上,我与他有日子没见了,我们好好喝一盅。”
  范涟在那头道:“事先说好,之新不爱上那种地方去,你可别给我找骂啊!”
  程凤台笑道:“我选的地方再正经不过了!常之新准喜欢。要有姑娘对你们动手动脚,我替你们把她打出去!”可见还是要有姑娘作陪的。
  电话刚挂上,程凤台脸上笑意犹在。二奶奶进屋来瞅了他一眼,自以为料准了他的动向,嘴角露出一个没好颜色的冷笑:“又坐不住了?”
  程凤台对着镜子照了照,扯了扯脖子里掖的丝巾,向她坦白道:“和范涟,还有常之新,吃个晚饭。”
  二奶奶只管掇过一只绣绷来绣花,意思是不要听他的谎话。程凤台也不在意,对二奶奶很是讨好地笑了笑。
  傍晚的时候,程凤台与他两个大舅子照约见了面,地方倒真是好地方,一座清静幽雅的独门院子,三个旗装打扮的小姑娘站在一边侍酒,另有一名琴娘在珠帘里弹奏瑶琴。常之新进屋来不由怔了一怔,然后目光在房内四周转了一圈,微笑了一下,果然还是喜欢的。虽然他现在离这些美酒佳人的生活已经很遥远了。
  范涟咋咋呼呼大惊小怪,假装自己从来没有喝过花酒:“怎么还有姑娘呢!回头萍嫂子问起话来,问我今晚把之新带到哪去了,我可没法交代!”嘴里说得挺正经的,一双眼睛却黏在人家姑娘脸上,嘴角的笑容也不像是个君子。
  程凤台立刻拍着常之新的肩膀,对那三个小姑娘吩咐说:“你们招呼我俩就行,这个人不用管他。”范涟捶了他一拳。小姑娘们都抿嘴笑了。常之新还未点菜,先去点曲,隔着珠帘和琴娘对谈了几句话。程凤台和范涟相视一笑,心想今天是真选对地方了。他们男人在一块儿喝酒聊天,最后除了谈女人就是谈政治。常之新在衙门里担任公职,因为职位使然,不免向程凤台打听曹司令的动向,程凤台不敢随意张扬机密,按住常之新的手,道是:“常兄,今天我们不谈国政大事。你问的这些话我都记住了,将来我有了准信,一定头一个来告诉你。”
  常之新点点头,拍拍他的手,笑道:“这也是算是没话找话。我现在不比你们灯红酒绿乐子多,每天就那么几件工作,乏味极了,没什么可拿出来和你们聊的。”
  范涟说:“我早劝你去南京,我给你介绍差事,你又不愿意。北平到底有什么勾着你的?别真是被他们说着了,你是舍不得我们商老板!”范涟一边开着这样低俗的玩笑,一边拿眼睛去看程凤台。程凤台只是笑笑。常之新没好气地盯了他一眼。范涟更加得意了,勾住常之新的脖子:“我知道了,那你就是舍不得我了!”
  常之新压根懒得搭理他,任他勾肩搭背,自己默默地喝了一杯酒,正色道:“别闹了,我和你们说一件家事。”
  程凤台见状一呆,与范涟对了个眼神,范涟清清嗓子正经坐好。常之新又自斟自饮了一杯,接着把姑娘们都遣散了,单留下帘内那位奏琴的娘子在弹一支《秋风词》,常之新似乎是不忍心打断了它,趁着琴音,他犹豫地,缓缓地说道:“我不便离开北平,是因为你们萍嫂子。你们萍嫂子身上有些病症,离不开北平老太医的药。”
  程凤台与范涟心头猛然一惊,联想蒋梦萍平日里的孱弱姿态,心猜她是患了某种绝症,还未开口相问,常之新脸色非常痛楚似的说道:“那病便是对着你们,也不好说出口的。那几年,他们唱戏的命苦,流落在中原几省,四处都是灾荒、战争,四处受人欺辱。你萍嫂子为了讨生活……也是身不由己,吃了一剂凉药,把身子给吃坏了。”
  程凤台与范涟也是见多识广的人,常常在风月场中游历,怎么会不知道凉药是什么。梨园子弟生活艰难,模样俊俏些的,更有一份不可对人言的苦楚,想来是为了避免珠胎暗结,才下了这狠心。那该是多绝望的情形!常之新那样骄傲的一个人,能够把这件令他心碎的秘密告诉他们听,也是把他们看做手足至亲了,这个时候,他们除了陪着常之新一起沉默之外,说什么安慰的话都不合适。常之新默了一阵子,道:“这些年我们一直想要一个孩子,中医西医看了个遍。我倒不是非要个孩子不可,是你们萍嫂子,觉着亏欠我,觉着……”常之新抿了抿嘴,没法说下去了。假如一辈子做着下九流的行当,无法体面地活着,那当然是自顾不暇,不做他想了。可是谁让蒋梦萍遇见了常之新,她终于能够像样地生活了,女人哪还有不想做娘的,她简直想疯了。
  程凤台想到蒋梦萍看着他家几个孩子时的神情,想到蒋梦萍的多愁善感,满腹哀切,他止不住地替他们难受。范涟也垂着脑袋默不作声的。帘子那一边的琴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住了,外面三个人一点察觉都没有,直到琴娘拨开珠帘走近前来福了一福身,常之新慌忙别过脸,把含眼睛里的眼泪擦了。这琴娘已然不年轻了,脸上敷了一层薄粉,遮不住细纹,看着总有四十出头,难怪只在帘子后面露个琴音。程凤台烦她没有眼色,这个节骨眼跑出来做什么,多让常之新尴尬的。那边范涟火气比他还大,斥道:“行了你出去吧,这儿不用你了。”
  琴娘把脸微微一低,讲着很重的江南口音:“先生莫要动气,刚才先生讲的那些话,我在里厢大着胆子都听见了,请三位先生原谅我不懂规矩。”常之新忽然一下立起了眉毛,瞅着那琴娘,程凤台也很疑惑琴娘的用心。琴娘继续说:“本来有些话应该悄悄地找到这位先生,和他私下里讲。可是怕各位贵人事多,今天一走,下趟也不来这寒酸地方了,那我可就罪过了。”
  程凤台很提防地冲她一点下巴:“有什么话,你就讲。”
  琴娘仰起点脸来,说:“这位先生说尊夫人是服用了凉药才不孕的,这一层缘故太医怎么懂医治呢?宫里妃嫔不孕多是肝气郁结所致的,太医恐怕连凉药的方子都没见过一见。我这里正有一张回春续经的秘方,是早年从秦淮河边带出来的,专门治凉药宫寒,不敢说医无不验,十个姐妹里也已经灵验了七八个,尊夫人求子心切,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
  他们三个人首先的第一反应,就是遇到骗子了,烟花女子一向花言巧语,擅于心计,很靠不住。但是常之新病急乱投医,连着问了好几句话,仿佛是被她拿着软处了。范涟对常之新嘀咕道:“我看这悬,她能比太医还灵吗?别给萍嫂子吃坏了,再吃出点别的毛病来。”
  常之新的思路是多么严谨,范涟说的他也不是不犹豫。程凤台见那琴娘把病理讲得头头是道,坐在旁边想了一回,道:“这样,你把方子转卖给我们,我们拿去给太医验看验看。要是不合适吃呢,也不问你退钱了;要是吃好了呢,改日再来酬谢你。”
  琴娘道:“那方子是要见着本人才能开的,一人一方,怎好通吃的?”
  “哦,你还会看病?”程凤台诧异地一边盯着常之新,一边笑道:“那明天我来接你过去看看。”常之新也没有表示什么反对的意见。
  经过这样一出,三人没有兴致再逗留了。程凤台走到院子门口的时候唤来此处的老鸨仔仔细细打听了琴娘的底细来历,听下来也没有什么蹊跷的地方。三个人离开小院,绝口不谈刚才的话题,而程凤台在第二天当真去接琴娘了。吃过中饭,老葛把车子开出去不到片刻,嘿呀一声自己笑起来:“二爷对不起,我糊涂了!”程凤台回过神来一看,也笑了,原来是老葛习惯成自然,上了车一踩油门,直接给开到街东边商细蕊的住处去了。程凤台道:“干脆开到底吧,宁可多兜个圈子,别往小路里走了。”说着,一手擦掉了车窗上凝的雾气,扭脸望着外边。商细蕊的人不在这里,他对商细蕊的家门也愿意多看一眼。车子慢慢开近了,出乎意料的,商宅门庭大开,一个颜色花俏的背影跨腿叉腰,立在门槛上指手画脚大声嚷嚷,几次要往里头闯,都被小来拦住了。小来在那细瘦背影的比照之下,像是个乡村里把守大牲口,不让牛马闯出圈子的壮丫头,格外的魁梧似的。这不用程凤台吩咐,老葛一个急刹,与程凤台一齐下了车,趁商老板不在家欺上门来,这还了得吗?这都用不着他家二爷动手!
  那花俏背影朝人一回头,程凤台才认出居然是四喜儿。四喜儿前儿刚挨了商细蕊的揍,半边脸还被纱布裹着,然而今天找上门来却不是要为自己出气。他知道程凤台对商细蕊是铁了心认了真,横竖是吃不进嘴里的肉,也就用不着虚情假意恭维着了,当下尖着嗓子道:“哟!程二爷!怎么又是您呐!怎么哪儿都有您呐!对不住您的,今儿这桩事和您是真真的没有关系!”
  四喜儿往里一指,指出小来身后护着的一个周香芸。周香芸依旧是那一身蓝布褂子,冬天续上了厚棉花,看着身形仍然极瘦极瘦,真是一点儿也不显眼。他脸上的惊恐羞愤藏也藏不住,眼里含满了泪水。趁着商细蕊出远门,安贝勒企图偷摸吃上一口香饽饽,派出四喜儿逮人来了。大年下的,周香芸无家可归逃到商宅,四喜儿一路追来,于是闹了这么一出老鹰捉小鸡。老鹰虽然是一只少爪无毛的老鹰,捉个周香芸总也够了。但是事情发生在商细蕊的家门口,程凤台怎么会让人当着他的面欺负了商细蕊的手下,给老葛使了个眼色,老葛把周香芸从小来身后护送进车子里。四喜儿急得直跺脚,要去抓周香芸,程凤台挡在面前,一推就把这烟痨推了个踉跄。四喜儿弱不禁风地扶住墙壁才站稳,又待反扑回来,穷凶极恶的。他这人只有假言假笑和发疯不要脸两种状态,难怪四处招惹,也没有人同他理论,怕的就是小人难缠。程凤台厌恶极了这个戏子,飞快坐进车里锁了门,对四喜儿道:“你回去同安贝勒说,周香芸我带走了。你看看他会不会上我的门来要人!你也得识相!”把四喜儿气得在车后头大喊大骂,话很难听,程凤台也不理睬他。小来则是早早地就把大门重新拴严实了。
  这一天路上的薄雪没有化开,车子在路上开得很慢。周香芸默默然坐在程凤台身边,两只手扣在一起,浑身瑟瑟发抖,应该是吓怕了,也兴许是冻着了。程凤台为了潇洒美观,再冷的天也不肯在车里烧炭,不过常备有一只铜手炉略为取暖。此时程凤台把手炉递给周香芸,周香芸木木地接过去,小心翼翼地用手掌包裹着,暖和着,身上化了霜,那冻住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他哭得直抽气。
  程凤台有点可怜他。尤其是今天,他在为了蒋梦萍的事情奔波,更加有一层感触。这些漂亮的,风情万种的,使人想入非非的小戏子,程凤台心想,不知道商细蕊当年遇到这种腌臜事情的时候,他是怎么样应付的。这样一想就觉得不能再想,正如商细蕊说的,他自己不觉得委屈,程凤台却总替他喊疼。
  去弹唱班子接了那名琴娘。琴娘果然很有点江湖经验,知道今天要去见良家妇人,她便打扮得像个梳头娘子,妆也没有化,首饰也没有戴,穿得素素静静的一件棉布袄。一路上程凤台不说话,她也不开口,到了常家门前,程凤台给她指了路,教她自己寻上去,并说:“一会儿常太太问起你和常先生怎么认识的,你只说是张太医的师妹。看完病下来,我在前头路口等。”
  琴娘答应着去了,程凤台这才转过来料理周香芸。周香芸干透了眼泪,已经不哭了,脑袋垂得低低的,问他有地方去没有,那颗脑袋沉重地晃了两下。程凤台觑眼望过去,就看见他粉白的皮肤,瘦直小巧的鼻梁,一副奇长的睫毛眨眼的时候一刷一刷的,无时无刻不在发着颤。这一小半侧脸像是美术课上希腊雕像的草稿,五官都是按着比例雕琢出来的,虽然还没有画完成,但是已然见了功夫。要是不说气质神韵,眉眼倒是比商细蕊还要好看,比程凤台见过的任何一个戏子都要好看,日后一定是艳绝梨园的。程凤台瞅着他,心想好事做到底,要给这孩子安排一个存身之处才行,便用上海话笑道:“老葛啊,要么让小周子到你家过年,就说是你表弟。”老葛吓得连连摆手:“您饶了我吧二爷,我家姑娘过年天天呆在家里,你把这么漂亮的男小囡弄过来,早晚西厢记。”程凤台听了哈哈大笑,故意问:“他好看商老板好看。”老葛回头认真打量了一眼周香芸,道:“商老板的味道,别人不好比的。”老葛因为讲的是真心话,所以程凤台特别受用。
  他们用家乡话打趣着,周香芸一句也听不懂,只被他们你一眼我一眼瞅得心慌,猜到是在谈论自己,可是自己有什么值得谈论的地方呢?等到程凤台哈哈笑起来,周香芸跟着茫然地动了动嘴角,又把脑袋垂了下去。
  说不到几句话的工夫,琴娘就回来了。程凤台直问她好不好治,琴娘很保守地说先吃两帖药试试看,也没有往深了说病因病理什么的,反而显得高深莫测。程凤台当场许诺了她一份厚礼。
  把琴娘送回去,周香芸手里的铜炉子早熄灭了,他还牢牢地把这块冰疙瘩捧在手里,一副傻气。程凤台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他身上,认真想了一会儿,倒是有那么两家铺面,过年也有伙计住着照看,可以留人。不过周香芸有着浓浓的旦角女气,看上去和大姑娘没有什么两样,又柔又美,好人见了都得起了歹心,和大小伙子们起居一处,说不出来的不安全。别回头擦枪走火被日了,商细蕊回来还要跟他拼命。程凤台是想了又想,最后说:“去小公馆。”老葛一拍脑门,心里大呼二爷英明。
  曾爱玉挺着个大肚子平时大吃大喝不见怎样,程凤台一来她就活不了。裹着毛毯,额头上搭着冷毛巾,脸色蜡黄。程凤台进屋就先拍了拍曾爱玉的大肚皮:“好闺女。”曾爱玉一巴掌打掉他的手:“喊谁呢你!别占便宜!”程凤台也不在乎,笑道:“你就别装死了,吃的嘴角还没擦干净。”曾爱玉抬手擦嘴,才发现上了他娘的老当,坐起身来直翻白眼。程凤台坐到她对面,翘起两条腿搁在茶几上,点了一支香烟,把火柴盒啪一下甩在桌上老远。他笑眯眯的时候,总像是不怀好意似的。周香芸私下里听商细蕊把程凤台叫做臭流氓,但是看程二爷风度翩翩彬彬有礼的样子,极其绅士的一个人。今天到了这会儿,周香芸才瞧出流氓味儿来了。
  程凤台笑道:“我把这孩子放在这里存几天。你不用管他什么,就跟着你吃三顿饭罢了。”
  曾爱玉看了看周香芸,冷笑道:“才几天就换人啦?还越吃越嫩了!”
  程凤台不跟她解释,掐灭了香烟站起来:“走了!”他从头到尾没和周香芸说过两句话,觉得小孩子还不成个人,呆呆愣愣,没有可说的。周香芸从头到尾也没敢正脸看程凤台一眼,他一直感到很紧张,很害怕,程凤台这一走,周香芸顿失所依,更害怕了,望着程凤台离去的方向发了半天呆。
  第92章
  南京的秦淮河边,时值除夕,别家买卖歇业的歇业,封箱的封箱,只有这一带红红火火的,比寻常日子更要热闹几分。来燕桥南,有那么一间阁楼里,灯点得幽幽的,河水倒映着灯笼的红光,再把红光反映到屋子里,就看屋里玻璃水似的一片潋滟,外头河上有人在唱评弹,声音随着水光摇曳,闹中取静,适宜极了。
  商细蕊和李天瑶并排躺在罗汉床上。商细蕊盯着莹莹水光,盯得久了,身子像乘在一艘小船里轻轻飘荡着,然而这艘小船也是载不动许多愁。从北平到南京,这一路上他都很低落,本以为出趟门,吃吃喝喝能散开了心,实际上还不如待在程凤台身边,听着他碎碎叨叨说点话。用不着人批评,商细蕊也知道自己幼稚极了,每次遇到真正的挫折,他总要抑郁很久才能释怀,他太容易焦虑了。但是杜七说这正是顶级艺术家的特征,敏感,脆弱,易受伤害,肚子里装着水晶做成的心肝,虽然光华四射,跌一跤也就跌碎了。杜七举了古今中外几个例子给他听,有自杀的,发疯的,割耳朵的。听得商细蕊摸摸自己的耳朵,心里瘆得慌。在梨园行里,顶级的戏子往往也没有好下场。这世上大凡天才都是殊途同归的。商细蕊坚信自己是个天才。
  商细蕊发呆不高兴。李天瑶一路上像个说相声的那样说学逗唱哄着商细蕊,还是单口相声,哄也哄累了,现在要歇一歇了,在那边捉着窑姐儿的手,纠缠道:“好姐儿,给我口烟抽。”
  窑姐儿笑道:“要抽烟去烟馆,我们这里没有的。”
  李天瑶又是求饶又是按着窑姐儿咯吱她,窑姐儿缠不过了,从一个暗箱里打开锁,捧出抽大烟所使用的十八般武器,手法娴熟地给李天瑶烧了一泡。李天瑶解了瘾,提了神,重整旗鼓哄逗商细蕊,给窑姐儿使了个眼色,把烟枪那么一递。窑姐儿立刻柔软无骨地依偎到商细蕊身边,把烟嘴塞进商细蕊嘴里。商细蕊发着呆,冷不丁嘴里就捣进来个棒槌,唬了一跳。
  李天瑶笑道:“这玩意儿比酒还解闷。你试试,抽两口,保准什么烦心事都不想了,立刻就做神仙。”
  窑姐儿半拉身子都缠了上去,扭腰发嗲,一定要商细蕊抽一口,加上李天瑶在旁边殷勤劝诱,商细蕊躺迷糊了,也实在是闷极了,居然真的嘬着嘴吸了一口烟,一口之后又是一口。李天瑶破了商郎的戒,与窑姐儿对望一笑,有那种拉人入伙的调皮快乐。然而商细蕊抽了小半管子大烟,一摊手,把烟枪扔给李天瑶:“没感觉,呛死我了!”回头发现窑姐儿的一只手搁在自己裤裆上慢慢揉着,便很嫌弃地用两根手指捏着窑姐儿的手,将她拎走,躺那继续孤独地发闷。
  李天瑶摇头叹息:“我算知道你怎么就那么想不开了。你说说你,不爱抽大烟,不爱赌钱,不爱嫖妓,你爱什么,你就爱唱个戏。戏上出了岔子,可不就天塌了吗?”说着搂过窑姐儿亲了个嘴,道:“人呐,就该多分分心,哪样都爱一点。万一有一样崩了,还有别的指着活。”
  商细蕊听着摇摇头:“吃喝嫖赌都试过了,我就爱不了别的。”这么说着,脑海里闪过程凤台的影子,不过他当然不会把这宣之于口,想了想说:“哦,我是挺喜欢吃的。”
  李天瑶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有喜欢的就好办!”说着披衣服起来要带着商细蕊去吃好吃的,商细蕊听见吃,心里总有三分兴头。又想到戏子们为了保养嗓子,大多偏爱淮扬菜,精致太过,滋味不足,在这南方地界上,肯定是吃南方菜无疑了。商细蕊可是大口吃肉的山东汉子,哪吃得惯那些精工细作的鱼虾菜蔬,不由得抱怨道:“这里没有可吃的。”李天瑶一壁走一壁说:“我们上画舫里吃烤羊肉,羊肉爱不爱?船里四面通风,省得烟熏火燎的,还有灯可看——你多穿一点儿,夜里河面上可凉着呢!”李天瑶把要吃的嘱咐了一遍给老鸨,与商细蕊携手下行。为了使姑娘和客人登船方便,免受风雨,香楼之下专门用青砖砌出一间室内码头叫做水门,水门外面一步之遥就是船舷,倒也用心别致。李天瑶忽然道:“商老板稍等我片刻,我去给你师姐打个电话。”李天瑶去了,商细蕊站在水门待着,像待在一件小小的囚室里。因为四壁空空,所以特别能够收音,听见李天瑶在那打电话,颐指气使地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喂奶带孩子,少问男人的去向!……嘿!摔孩子?孩子是我一个人养的?没有你的份呀?你不心疼你去摔,把那几个大的都摔了!你怀胎十月不容易,我还不容易吗?……我美着呢!和你商小师弟在一起!还有谁啊?商细蕊啊!……我睡他做什么!我带他来睡女人!逛窑子呢!……爱信不信!”说到这里,李天瑶沉默下来,估计是电话那头骂得很惨,他没有回嘴之力,只好喊道:“商老板!商老板!快来给你师姐说两句!”商细蕊很局促地跑上楼,对着听筒喊了一声崔姐姐,其他一句来不及讲,李天瑶就朝电话里骂:“少他妈的尽说废话!后悔有今天,一早就不该和我斗!搂着孩子好好琢磨去吧你!”说罢就撂了电话,脸上的神色非常畅快,吃饭时胃口也特别的好,独个儿吃了半斤的羊羔肉,喝了半斤的冬酿酒。
  李天瑶与商细蕊这一位崔师姐的故事,在一般人听来是很稀奇的。两人不顾商老班主的反对执意结婚,而且婚后崔师姐就封戏了,不知情的总以为他们是夫妻恩爱,感情融洽。事实上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李天瑶打从第一面见到崔师姐,两人就八字不合,时时犯冲。崔师姐唱的也是生角儿,他们在台上抢风头,抢戏码,可是京戏舞台毕竟是男人的天下,崔师姐争强好胜不让须眉,李天瑶就拿男女之别来贬低羞辱崔师姐。到了台下更加互不相让。两人争风吃醋,从男人抢到女人,李天瑶勾引了崔师姐心爱的姑娘,崔师姐曾扑到某位豪客的床上去打断过李天瑶的鼻梁骨,闹得很不上台面。这当然都是听说的事情,那时候商细蕊还太小了,不懂这些,况且家丑不可外扬,商菊贞也不许人议论。后来崔师姐和李天瑶打赌打输了倒是真的,商细蕊亲眼看到崔师姐双目含泪,当众发誓不再唱戏了。可是李天瑶说你嘴上发了誓,背不住我走了你就唱上了,你要么给我当丫头,要么给我做老婆,我得看着你才放心。崔师姐立刻收起眼泪,指着李天瑶的鼻子说姑奶奶现在就嫁给你,你不娶你就是王八,姑奶奶折腾不死你。
  梨园儿女多奇志,这种常人看着匪夷所思的情节,在梨园行里也没有传唱很久,说起来都说是崔师姐脾气太大了,李老板又爱胡闹,所以没什么可说的,一对荒唐人罢了。商细蕊依稀地对崔师姐印象还行,只因为她是为数不多的不做富人妾的女戏子。李天瑶嘴里吃着大肉还不歇着,很得意地同商细蕊说自己在家里是怎么整治崔师姐的,使她一个接一个的生孩子,哪儿都去不了,什么都做不成。商细蕊对这种家长里短一点想法也没有,哼哼哈哈两声,埋头吃肉。不过窑姐儿对这种话题却是很捧场的。她们失去了端端正正做人妇的机会,于是也希望其他人妇和她们殊途同归,一样没有好结果,在那使劲地撺掇李天瑶多说一些。李天瑶喝多了,也说多了,渐渐抖上了威风,商细蕊就更不爱搭理了,被他冷落的窑姐儿此时派上了用场,攥着一双火筷子挨在身边坐着,替商细蕊一片一片翻腾烤肉。正在这一群狗男女其乐融融的时候,就听大门嘭的一声巨响,来人把船踩得往下一沉,冷风倒灌进来,吹熄了两支红烛。简直是三侠五义里侠客一般的出场。那妇人怀里抱着个婴孩,身形气势十分彪悍,如果剪了头发脱去裙钗,看上去和男人也没有什么区别。她进得门来二话不说,冲到李天瑶面前劈手就给了一个耳刮子。李天瑶被打得糊涂了,迷蒙着定睛一看,火冒三丈:“你个臭娘们儿!反了天了!”他撸起袖子还不待打回去,妇人猛然呵斥一声:“你看我敢不敢?!”说着,居然将婴孩从窗口捧出去腾空悬在河面上!裹孩子的被子掉进水里了,孩子被冷风一吹,伸胳膊蹬腿哭得凄厉,他挣扎得那么厉害,让人担心再过一会儿妇人就要抱不住他了。
  商细蕊本来嘴里含着一块肉,一边嚼一边看,看到这里也被震住了。更别说李天瑶。李天瑶膝盖一软,咕咚跪在地上,脸色惨白得说不出话来。妇人旗开得胜,把李天瑶脱在地上的皮鞋朝他一踢,命令道:“穿上!”李天瑶四脚朝天穿上了鞋子。妇人接着一抬下巴:“走前头去!回家!”李天瑶就像受到押解的犯人,垂头丧气一言不发地走在前头,也不敢招呼商细蕊了,因为没有这个脸。妇人把他恶狠狠地盯了一眼,然后迅速把自己的皮毛坎肩脱下来包住啼哭的孩子,对向商细蕊却是和颜悦色的:“十几年没有见面了,细伢子长得这么大了。你在南京多留几天,啊?过年上家来吃饭。”
  商细蕊方才躬身喊了她一声崔师姐,心里想,你这么摔孩子打汉子的,我可不敢上你家吃饭去。
  李天瑶人去楼空,商细蕊在窑子里一刻也呆不住,自行去旅馆歇下不提。他这趟来南京为的是避避风头散散心,因此谁都没有告诉,行程安排得很秘密很低调。可是李天瑶闹的这一出实在太好笑了,没有两天南京梨园界就传遍了,问起来当时的情景,自然落不下还有一个商老板。商老板远道而来,焉有默默无闻之理?隔了一天,有车子停在旅馆门口来接他,是锦师父派来的人,商细蕊也没敢发犟,就是心里累,锦师父这人矫情,小性儿,知道他不告而来,一会儿不知要怎么发作呢。
  果然到了锦师父的宅子里,一座带池塘楼阁的小院,锦师父并不出面,把商细蕊晾了好久。其他做师父的看见徒弟红火起来成了角儿,多少都有点笼络的态度,更别说锦师父并不是商细蕊的嫡亲师父。这种半道相认的师父商细蕊至少有一只手那么多,可见锦师父的确是爱使性子的。商细蕊那个急躁的脾气,喝了两杯茶就不耐烦得在屋子里滴溜溜转悠。门忽然一开,锦师父有请。
  锦师父拿得好大的架子,撂着商细蕊干等着,他自行在卧房里睡午觉,这会儿披着衣裳小口抿着参茶,眼皮子也不抬一下。商细蕊立在房中喊了一声锦师父,像是还在他手下学徒似的。
  锦师父仍然垂着眼睛,冷淡地说:“商老板,您别呀,我不敢当你师父了。”他果然矫情上了,仿佛受了多大的气。
  商细蕊默不作声站在那里,也不撒娇也不求饶,看着锦师父穿衣洗漱,坐到镜子前描眉扑粉。他们那一代的男旦有好些个都是这样的风气,日常生活里也要化着妆,佩香囊,穿颜色鲜艳的绸缎褂子。锦师父瞅了一眼粉盒,又瞅了一眼商细蕊,心说这傻小子。商细蕊呆了一呆,这才上前替锦师父化妆。锦师父问他:“我听说你在北平受了委屈,怎么,受了委屈就躲着人了?这么不中用,以后可别说跟我学过戏!”
  商细蕊抿抿嘴唇不答话。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才几天的工夫,事情就翻山跨海传到南京来了。商细蕊觉得丢人极了,好比心口生了一个疮,根本不愿给人看见。
  锦师父脸上敷得了粉,自己提笔朝镜子画眉毛,道:“不就是个老姜头吗!也能把你臊成这样!那天我要是在场,能骂得他屁都不敢放一个,你信不信?过去你爹还活着那会儿,他走哪儿都是你爹的陪衬,我看就是积年怨恨,存心报复在你身上。”
  商细蕊低头把弄锦师父的一只珐琅怀表,哦了一声,说:“那又能怎么办呢,他是师伯父。”
  锦师父把眉笔重重一搁,扭头愤恨地对商细蕊说:“说白了,老姜头称称才有几两重?时至今日,那把老骨头的名声哪还能和你相比。坏就坏在他是你师伯父,传出去,你就是被师门申斥过的人,名不正言不顺,这才叫不好听呢!”商细蕊被说得疼了,神情微微一变:“反正我学戏学得杂,师门多着呢!不在乎这一个!”锦师父怒道:“放屁!那是你商家的嫡亲师门!是你安身立命的正根儿!能和别的一样吗?”商细蕊心里也知道这个理儿,就是不服而已。
  锦师父看向镜子里自己的影子,年过半百的人,头发也见白了,脸皮起了褶子,打扮得花红柳绿,难免显出几分怪异。可是在自己眼里,他还是当年那个机巧骄纵的锦帛儿,那是能和宁九郎平起平坐的角儿!
  锦师父痴恋地望着自己,忽然问道:“这件事,宁老板是怎么说的?”
  商细蕊道:“九郎给我打了电话,写了信,叫我只管安心唱戏,其他的不用放在心上。待到时日久了,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锦师父冷笑道:“真真是风凉话!他宁九郎当年要是遇上这样的事,他有本事闹到皇上跟前去讨说法!隐退几年,倒成了世外高人了。亏你一口一个九郎,把他当亲师父一般敬着。”假如宁九郎管了商细蕊的事,锦师父才不懒得插手呢。宁九郎管不了商细蕊的事,锦师父就非要管一管不可了。再说了,商细蕊好歹算是他的徒弟,下过一番功夫调理的,如今出落得这么大出息,说出去是个叫得响亮的人物,给他增色不少,哪能让别人给害瞎了。锦师父与商细蕊面对面,说:“得了,可怜孩子,除了我,你也指望不上别的什么人。谁让我和你爹是老搭子呢?这就打发人把你行李收拾过来,你在我这里住着,看我替你布置!”说罢还很俏皮地用指尖点了一下商细蕊的鼻子,带来一抹香气。商细蕊摸摸鼻子。锦师父的气质语态像极了一个十八九岁的灵巧少女,商细蕊根本赶不上他的思路。商细蕊只能在台上当一个少女。
  锦师父当夜就招来了戏界和文化界的老朋友们吃火锅,由商细蕊做主角,大家说说笑笑互相吹捧。商细蕊本不擅长这些应酬功夫,现在做来,更是强颜欢笑。吃完了晚饭,总有夜里十一点了,又撺掇商细蕊换上戏装在亭子里唱一折昆曲来听,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起哄着伺候他换衣裳,把他当个太子一样,根本没法推脱。商细蕊心里虽烦,但是今夜的笛子是极好的,打开嗓子之后,立刻抛却了红尘俗世,一心一意都浸没在戏里面。锦师父笑吟吟地凑在人耳边低语着,歇不歇望一眼商细蕊。身后那一方小池塘,在寒夜里就像一大块冰在慢慢化着冻,微风一吹,小亭子里凉得透了心,客人们一个个揣着暖手炉,商细蕊冻得脸颊都木了,唱着唱着打了个气动山河的喷嚏出来,把笛子惊得走了调。大家都笑了,说:“罪过罪过!可冻坏了商郎了!”不待商细蕊换下戏服,客人中间最有威望的那一个文化名宿雅兴大发,牵着商细蕊的裙角在水衣上泼墨写就两句诗词。如果换做一个懂行的,能得到名宿的墨宝那是喜不自胜了。偏偏商细蕊是个文盲,看见戏服沾了墨点子,那就别提有多心疼了。写完诗,名宿捏着商细蕊的手坐下叙旧,和蔼地说:“你锦师父刚才说让你去我那唱两天戏?”
  商细蕊听了,抬眼看向锦师父,眼神很不善。都是这路里趟过来的,不用细想就知道唱两天戏是什么意思。
  锦师父打天下的手段大约全是些风流手段,年轻时亲自上阵,年老以后自有徒弟替他笼络人心。现在说要替他布置,原来竟是这么个布置法儿!这哪行得通!他现在已经有了程凤台了呀!可不能在别的人床上撒娇讨好处了!
  那名宿不等商细蕊婉拒,便说:“可是我今天一听你的《寻梦》就知道,商郎心里有人了,是不是?”
  名宿果然是名宿,在戏上居然能有这份领悟,也算是个知音,商细蕊点头道:“您圣明!”因为夜深了,他只换了戏服也没有化妆,少年的素脸,脸颊鼻尖冻得粉红可爱,特别诚恳老实,楚楚可怜。老头禁不住心头一阵遗憾,向锦师父笑道:“你看看你,还净不信!这是个痴心的孩子,你可别摆布他啦!”说罢由商细蕊送他上了车,一行人也都散客了。
  商细蕊返身回来就准备和锦师父闹不痛快了,今非昔比,他已经是个角儿了,锦师父还暗地里干这种勾当可不行!结果锦师父先发制人,脾气火在他前头,坐那把背影朝着他,尖着嗓子像唱戏似的喊:“心里有人了!有人怎么了!这行里多少人就毁在真心人这三个字上面了?你从小在梨园行里长起来的,还能不知道?真有人了不如就别出来唱了,好好当你的水云楼班主,干干净净守着心里的人!别出来唱戏还搭架子!光看得,摸不得,有多扫兴的!”
  商细蕊过去虽然也没有守身如玉,但是他顶恨这种拿伶人当娼妓的口吻,整个儿本末倒置了,就好像人人都是冲着他的艳名才来捧他的戏的。如果换个其他什么人说出这种混账话,他准要三步并两步,上前一脚把人蹬在地上。锦师父毕竟是师父。商细蕊愤怒地瞪了他一眼,回到卧房里把门碰得山响,他打定主意明天一定要走了,南京也不待着了,回北平去,横竖就没有一块清净地方!
  第二天,商细蕊为了避开和锦师父在饭桌上打照面,特意避开饭点才出房门。出门一看,锦师父守株待兔在厅里坐着,面前满桌的饭菜都倒扣着碗盖,显然是在等他吃饭。这时候锦师父已经换了一张面孔,待他和颜悦色的,说道:“刚睡醒呀?还不快过来吃饭!别等菜都凉了!”一面让仆人把碗盖都揭开,一面亲手给商细蕊夹菜舀汤,笑说:“年轻人就是年轻人,一顿能吃下一桌独席,一觉能睡到日上三竿。你锦师父是真老啦,天一亮就睡不着觉,索性起床给你炖了一道虫草老鸭汤,最润肺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商细蕊只好很随和地喝了汤,听锦师父在旁边絮叨说:“你这孩子就是倔,倔还倔不对地方。你锦师父是看着你长大的,和你爹又相好,还能害了你吗?心里有人了你不早告诉我听,我要知道了,哪至于巴巴地弄这出!现在倒好,竟是被外人看出来了,显得我们师徒情分有多薄的!我心寒啊!”
  商细蕊听锦师父完全转变了态度,倒好像真是自己对不起他一样,何况毕竟是师父,也不好轻易地翻脸交恶。商细蕊心里有点尴尬,借着吃饭拿碗挡脸,稀里糊涂一顿大嚼大咽。锦师父是纵横商政两界的交际高手,商细蕊的为人他了如指掌,深知只要把话说甜了说软了,商细蕊就没有不服的道理。于是锦师父使出手段,伏在自己徒弟耳边悉悉索索说小话,一边说着,还要不时搡一下商细蕊的肩头,正是一种向男人撒娇的姿态。锦师父的意思,竟是要商细蕊拜一位大人物当干爹!那位大人物的名字讲出来是真正的大名鼎鼎,哪怕商细蕊再怎样对政治一窍不通,这位大人物他也必须是认得的。何止认得,早年也曾有过一点交情,在商细蕊跟锦师父学戏那段日子,一起陪着大人物吃过饭,听过戏。那时候大人物还未高升至此,已经是锦师父的入幕之宾,并且在戏界很有一些威信,有时发表评论指点江山,颇有一番见地,是个真格儿的行家。因为身份特殊,他所发表的意见通常也没有人敢反驳。大人物过去曾对宁九郎打趣说:你是“梨园尚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就该封个“梨园御史”当当,专门参详你们这些王侯将相!九郎听后直呼不敢,但是梨园御史的诨名却也传扬出去了。
  商细蕊诧异极了,对锦师父失笑道:“这怎么使得!师父别哄我!”
  锦师父正要说话,拉胡琴的乔乐乔老板不等下人通报,摇头晃脑地推门就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李天瑶。李天瑶在家枯熬了两天,等脸上的巴掌印子消干净了才重新出来抖擞精神,他先向锦师父问了安,看得出来和锦师父平时走动得也很勤。乔乐绕到锦师父背后,拿锦师父的勺子直接从砂锅里舀了老鸭汤喝,头也不抬地说道:“我在门口遇着小李了,就给一道带进来。省得你这深宅大院那么大规矩,让人家天寒地冻干等半天。”他到了锦师父宅子里就像回了自己家一样,嫌鸭子汤油腻,喊下人给他泡茶来,并且在饭厅随意地抽香烟、咳嗽、吐痰。这座深宅大院里的规矩一点也落实不到他的身上。锦师父那样细致洁癖的人,竟然对乔乐纵容得很深,没好气地瞅了他一眼,也不去数落他什么,朝李天瑶笑道:“小李来得好,你和蕊官儿要好,我也拿你当自己人,这里正有一个主意和你商量。”便把刚才那番话又说了一遍。
  李天瑶听了,拍案叫绝,替商细蕊高兴上了:“这敢情好啊!刘委员说的话就跟圣旨没两样,他老人家能站到我们商老板这一边来,谁要放屁之前还不得掂量掂量吗!”
  他们唱戏的拜几门干亲是很常见的事情,那些没有靠山的戏子,来一个县长夫人就够他们磕头喊干娘了。商细蕊出身梨园世家,因此省去了许多干爹和干娘,不料想成年成角儿了,反倒晚节不保了。锦师父给商细蕊找的这个爹,名头之大地位之高,既让人受宠若惊,又让人心里犯犹豫,商细蕊毕竟还是存着两分清高的,要他撵着人喊爹,总归拉不下脸来。
  乔乐嘬着茶叶,此时把茶叶梗子往茶杯里一呸,摇着脑袋插嘴说道:“真叫馊招!刘汉云那个老犟头,面酸心狠,光会调理自己人!他家三小姐是怎么没的?商小子以后冠了他的姓儿,盖了他的戳儿,不也只有俯首帖耳受他调理的份了吗!北平那边爱说什么让他们说去,总有平息的一天,出来混饭的,受不了这点揉搓还行了?何苦引虎驱狼!”
  锦师父眉毛一立:“你个老家伙!这又碍着你什么事儿了!要你多嘴多舌!”
  乔乐放下杯子冷笑道:“你的心别人不知道,我能不知道?徒弟认了老相好的爹,亲上加亲,你是夹在中间最热乎的那个人,两头讨巧呗!”
  乔乐话音刚落,锦师父捉起面前一只瓷筷搁就飞了过去,呵斥道:“快给我滚!”乔乐抱头一闪,把香烟火柴都揣怀里,走了。
  李天瑶自己家里习惯了打打闹闹鸡飞狗跳的,对这一幕不以为奇,无声地笑了两笑。商细蕊也不好意思表现得大惊小怪,而且锦师父管相好的叫刘委员,管乔乐却叫老家伙,里头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打出血来都不算个事儿。锦师父扭头微笑道:“你别听老家伙胡说八道,你认了刘委员一声爹,他在南京你在北平,两不相干的,他能调理得着你?他的干儿子多了去了!按大小资历也轮不着你现眼呀!先把面前这一关过了再说罢!话都传到南京来了,等你回去,指不定老姜头不依不饶的怎么败坏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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