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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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吏役拿着长矛赶人:“你也行行好,我也是有婆娘孩子的,全家上下这么多张嘴,就指望我一个。我要是得了瘟疫,我一家老小,靠谁养活?别磨蹭了,快点跟我们走,到了隔离区,自然有大夫给你治!”
  男子神情绝望:“哪有大夫会来救我们?北边设立了那么多隔离区,说是请大夫,可是那些大夫连自己都救不了!我娘子被送了进去,我独自带着女儿,日等夜等,十天后,我等不下去了,我……我……”
  说到这里,男人抱着女儿崩溃大哭:“我在元港城的隔离区外找到了她的尸体!隔离区外面有个尸坑,我看着我娘子的尸身被扔进去,一把火都烧了……我保不住我娘子的尸身,只能带着女儿向南逃,我好不容易才出来的!你们不能送我回去!我什么都没了……就只有她,我就只有她了!”
  众人大哗:“果然是北边来的!”
  “北边的疫情已经如此严重了吗?”
  池罔淡淡道:“今年官路上都见不到人,原来是渡口封禁的原因吗?”
  池罔刚才救下小女孩后就一直沉默,此时突然说话,倒是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走出人群,看着男子怀里的孩子:“我是大夫,把她给我看看。”
  瘫在地上的男人仿佛在一瞬间抓到了救命稻草,黯淡的眼眸里爆发出惊人的亮度,他眼中含泪,死死盯着池罔,仿佛盯着自己最后的希望,全身不住发抖。
  吏役立刻拦住他:“别靠近他们!这瘟疫传染性极强,北边都死了好多人了,你不要命了?”
  “无妨。”池罔眉目冷淡,自顾自地向这对父女走过去。
  他轻轻低喃:“反正我是怎样……都死不了的。”
  他确实是死不了的。
  但这世界上从来没有不用付出代价,就能平白获得的馈赠。
  他必须去救人,这就是他交出去的代价。
  而且……他只能救治濒死之人,但凡能多喘一口气的,他都不能多看第二眼。
  第3章
  兰善堂的大门被“嘭”地一声推开,两个吏役迎面走了进来。
  大堂里的坐堂大夫和病人们,被这声音齐齐吓了一跳,一个看起来管事模样的胖大夫,正在柜台后打着算盘算账,听到这样大的动静,顿时十分不满。
  他抬头,正想打发了冒冒失失闯进来的病人,却发现是两个吏役打扮的官府人士,立刻换上了另一张脸,殷勤道:“您两位今天怎么有空来这里,可是有什么需要的?”
  吏役并没有和管事的胖大夫说话,反而闪到两侧,让后面的人走了进来。
  那是一个穿着灰衣,背着一个巨大药箱的小大夫,旁边跟着一个十分憔悴、双眼通红的男人,怀里紧紧的抱着一个小孩子。
  吏役开口,便是语惊四座:“清个场吧,这位小大夫说能治瘟疫。”
  胖大夫骤然变色:“什么?可是北方传过来的瘟疫? ”
  兰善堂中的大夫和病人齐齐惊呼,反应过来后,客人们连钱都没付,就从兰善堂里跑了出去,嘴里还说着:“快走快走,快去对面的医馆,别在这里了,被传染了瘟疫可就完了!”
  吏役已把病人送到医馆,完全不想在这里多待,毕竟每待一刻,就是多一份染病的风险,也顺势躲了出去。
  北方的瘟疫,一直是开春以来百姓们讨论的焦点,南边的人早就听说,人若是染上北边的瘟疫,是绝对救不回来的。
  朝廷的太医没少往南边派遣,就没有听说过有人想出过有效的治疗方案。反而随着瘟疫的猖獗,皇宫下达了的隔离疫病源的政策。
  这也说明,这瘟疫到目前为止,医者仍是束手无策。
  所以隔离策令的执行,力度是前所未有的坚决果断。
  由朝廷出面,正式断绝了南北往来,不准任何北方人从南方的渡口上岸。同时为了防止患瘟疫者偷偷潜入,更是派了军队在岸边巡查,不允许任何人偷渡。
  南北隔绝,是过去的七百年里从来都不曾发生过的,而这次瘟疫却逼得朝廷出面进行干预,足见此次疫病的可怕。
  这政策十分无情,却十分有效。瘟疫终于停在了江对面,并没有在南边得到传播蔓延。
  这让在南边生活的人们,在这危机四伏的时节,感到一丝慰藉和安心。
  他们无法想象,当瘟疫传播到南边,如今安逸的生活,在瘟疫到来后,将会变成怎样可怕的炼狱。
  而此时,众人避之如蛇蝎的北地瘟疫,却已活生生的出在身边。
  胖大夫面部扭曲:“清出去,快清出去!我们这里不收得了瘟疫的病人!”
  池罔闻言,蹙起了好看的眉毛:“国家瘟疫当头,你身为医者,居然把登上门求救的病人赶出去?”
  胖大夫眼神中充满恐惧:“我不过就是一个镇上的小管事大夫,坐坐诊治治小病,又哪有妙手回春的医术?瘟疫爆发之时,兰善堂就得到了朝廷征召,组织了南边医术最精湛的大夫过去,可是现在呢?”
  “直到现在,这些大夫一个都没回来!官老爷呀,你把瘟疫带到我们这里,我们也没人能治得好,不过就是多死几个人罢了,你又何苦拖着我们下水!我们南边的兰善堂,早就说了不接北地来的瘟疫!出去出去,你快给我出去!”
  说着,胖大夫就拿来角落的扫把,作势要赶这对父女出去:“你是对面萱草堂派来的吧?本来就把我们兰善堂的生意抢了大半,如今还搞了得了瘟疫的来,把我们的客人都赶去了对面萱草堂,你们现在可满意了?”
  男人抱紧了怀里的女儿,眼睛通红的躲着胖大夫扫帚,也不敢还手,眼中满是绝望。
  胖大夫越想越气,使劲的用扫帚拍着男子,试图把这不祥的扫帚星给拍出去,可是他刚刚打了一下,扫帚就被背着药箱的小大夫一脚给踩住了。
  胖大夫叫道:“你算什么东西?给我让开!”
  面前的人看起来伶伶瘦瘦的一个年轻人,脚下却稳如泰山,管事大夫使出吃奶的劲,都没能把扫帚拽出来。
  池罔脚下轻轻一动,踩断了扫帚,“医术不精,误人性命,倒理直气壮地成了你见死不救的理由?”
  那胖大夫终于感觉到了几分不对。
  池罔冷冷道:“兰善堂本就该是行医救人的地方,你倒是跟我说说,是什么时候订了这种见死不救的规矩? ”
  胖大夫眼睛一瞪,正想开口反驳,但他扫到池罔的眼神,一时竟把那些张口就来的借口,都忘了个干干净净。
  这些年经营医馆,见过南北各路的病人,算得上是阅人无数的胖大夫,此时看着面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大夫,居然有点头皮发麻。
  小大夫有一双深邃又漂亮的眼睛,盯着一个人看的时候,仿佛能直直地穿透伪装,看到所有你想隐藏于人前的真实。
  “我多年归隐,竟不知短短几年间,传承七百多年的兰善堂,居然也出了你这样败坏声名的医者。”
  池罔脸上的云淡风轻消失了,他脸色难得的凝重起来,显然是这件事让他十分不满。
  他在大堂里点了一个从胖大夫开始说话,面上就露出羞愧之色的女大夫,对她说:“你跟我来,我需要一位帮手。”
  几百年间,这家兰善堂也经过几次大动,池罔依着百年前对这件店铺的格局记忆,轻松找到了自己要去的方向。
  他进了一个隔间,将背上把药箱放下了,冷淡的命令道:“这个隔间我用,这人我治了。 ”
  胖大夫终于意识到不妥:“你是哪儿的呀?又不是我们兰善堂的大夫,跑到我们这儿来,用我们的地盘,还这么理所应当的? ”
  可是人家没听他叨逼,已经进去了。胖大夫生怕自己也染上瘟疫,是一点也不愿意跟进去的,他看了看门可罗雀的兰善堂,干脆关门大吉,自己也跑了。
  年轻的女大夫没有借机逃走,她跟在池罔身后,帮助池罔铺好干净的白床单,示意女孩的父亲把小女儿放在床上。
  女大夫打来了热水,只是略一犹豫,就挽起袖子,毛巾沾湿热水,亲自为小女孩擦拭身上湿透的冷汗。
  池罔把小女孩的衣袖挽上去,摸着她细瘦伶仃的手腕,面色沉静道:“脉弱无力,肢体热甚,热入血室,血行不通。她年纪太小,就算用虎狼之药强行把疫毒发出来,她也扛不住。”
  “当以外力之法,缓以引导……”池罔沉思片刻,看了女大夫一眼,突然问:“她得了瘟疫,你就不害怕吗?”
  女大夫手一顿,下一刻,却没有退缩,“怕……但是我记得兰善堂祖师——善娘子的遗训:医者闻道,当专以救人为心。以他人疾苦,为己身同感同受,勿问贵贱,勿惧生死。我……的确害怕,但这是我应该做的,我不能退。”
  “你叫什么名字?”
  “阿淼。”
  池罔点点头,“阿淼,记下我接下来要用的药。”
  小女孩眉心发黑,即使是昏迷也能从表情看得出来,她此时十分难受,池罔摸了摸她的额头,略作沉吟,“雄黄三两,雌黄二两,矾石、鬼箭各一两半,羚羊角二两,捣为散。”
  阿淼点头,一丝不苟的记下池罔点到的药材。
  “烧温酒,备火针。”
  阿淼拿着记下来的药单,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池罔转过身,对着孩子父亲说:“你最好到外面等着,如果不愿出去,就在边上看着,不要说话。”
  女孩的父亲看着池罔云淡风轻,就像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但父女连心,男子紧张地不住发抖,他想听从安排地向后退去,却还是上前抓住了池罔的衣袖,问道:“您……能不能治好我的女儿?”
  池罔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这是一个安抚的动作。
  男子看着池罔,缓缓放开了自己的手。
  兰善堂已经没有人了,阿淼在大堂内跑动的脚步声,便格外的清晰。
  她拿来了池罔需要的药材。
  “您刚才说的药材,我已经全都捣好了。”阿淼额头上有汗水,显然是十分忙碌,一刻都没有躲懒,“用的是高粱酒,已经在炉子上温着了。”
  池罔点点头:“你去帮里面的小女孩换件衣服。”
  阿淼立刻照做,女孩的父亲也记着池罔的吩咐,一句话也不敢多说,生怕打扰了他们。
  池罔走出房间,阿淼身为医者,明白了池罔的意思,小姑娘虽年幼,但毕竟男女有别,池罔自觉回避了。
  她将小姑娘的衣服脱下来后,为她擦拭身体,将她小小的身体翻了过来,又用一张白色布巾将她的身体罩住,用白色细带缠好,就成了一件临时的病人服。
  她刚刚做完一切,池罔就敲了敲门,“准备好了吗?”
  阿淼立刻道:“好了,我这就为您去拿温酒和火盆。”
  “不用,我已经拿来了。”池罔一手推开门,另一只手提着烧红的火盆,同时这只小臂上还托着一壶酒,稳稳当当纹丝不动地端了进来。
  阿淼看呆了,这小大夫看起来年纪比自己还小一点,细细瘦瘦的一个大男孩,手上却这么有劲?
  池罔若无其事地把酒放下,指挥道:“用温酒化开药散,为小姑娘摩擦脊椎和手臂。”
  阿淼连忙照做,池罔则从自己的药箱取出一套砭针,放入火盆里烧。
  他的手握着砭针的另一端,时刻感受砭针的温度。
  小姑娘仍然是昏迷不醒,阿淼用温酒混着药散摩擦她的身体,她皮肤发黄,手脚、脸上起了骇人的黄斑,即使是用了药酒,也只是在这层黄下,微微的发出了一点血色。
  药酒上身,小姑娘身上微微发了些汗,阿淼用布巾一擦,发现那汗水竟然是黄色的。
  蹲在火盆前的池罔将砭针取了下来,阿淼见状,立刻到一边侍候。
  砭针在加热后很是烫手,池罔白皙的手握着砭针,被烫红了也一声不吭。
  他把昏迷的小姑娘扶了起来,交给阿淼固定了位置,拉开盖着小姑娘的长巾,露出她上半截的脊背。
  秉持着非礼勿视的自律守礼,池罔只看了一眼,当即就移开视线,凭着记忆下了针,精准无误地扎入了脊柱上第一节 上的大椎穴、第二节下的陶道穴。
  阿淼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池罔施针。
  这个年轻的大夫,居然会用砭针?
  用砭针行火针之术,是兰善堂最早几代大夫所创的,如今过了七百多年,这套针法几乎已经失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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