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厨 第8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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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丰四年春,正月,辛亥,冯京罢知河阳,孙固知枢密院,龙图阁直学士韩缜同知枢密院事。
  孙固履任的第一道上奏,就是请徙蜀中下户充荆湖,两浙下户充南海,汴京下户充河北。
  此议引发了轩然大波,本来还没有来得及上班的朝臣们纷纷上章,要求廷议。
  不得已,今年大家只好因为孙老头提前开工,商讨此议的可能性。
  孙固拿出了三处地方的奏报,其中荆湖路转运司,答应给移民一丁百亩的田地,河北路转运司开出了一丁一百五十亩,南海路少一些,一丁八十亩,但是那地方一年三熟,算下来要当内地两百亩有余!
  孙固在朝议上振振有词:“如今大宋,人口主要集中于汴京,蜀中,两浙杭扬,这三处地方,土地已然非常紧张,以蜀中田亩为例,多年传续,权属已然碎如饼屑,一亩之地,至有由五户所有者。”
  “名曰繁华,实则于国大为不利。”
  “一方面是河北赤地千里,荆湖开发不足,南海万顷良田沦为象园;一方面却又是千人耕,万人食,耗竭地力,以养人丁。”
  “天之道,取有余以补不足。如行臣计,繁华之地,可减负担;乏民之地,可得耕作。百姓的日子,才能过得更好。”
  王珪对枢密院干涉中书事权非常不满,说道:“理政务在清净,不与民生事。皇宋如今财政大好,又何必多造事端?天之道,固然以有余补不足,然如水之趋下,当取自然之理。人力干涉,恐怕拔苗助长,劳而无功。”
  蔡确说道:“从道理说,孙枢相所言无可辩驳,迁三地失地无业之民,充实皇宋新开之地,无论从巩固安定地方,还是解决三地负担,看起来都是有好处的。”
  “然而陛下,此事要实际操作起来,实在是太过于烦难。”
  “首先,人口增长,涉及到官员的考绩,他们辛辛苦苦让地方人口长起来,现在一句话就要将人迁走,这考绩该如何进行?”
  “人口还涉及税收,我朝丁税,地税,乃是主要的税种。这又再次涉及到地方官员的政绩,人口迁移,必定导致其丁税的剧减。”
  “还有,失地之民,乃是依附于豪强,地主;这些人迁走,豪强和地主的地怎么办?谁替他们耕种?”
  “有了这三条,这政策要推行,肯定会遭到地方上的巨大阻力。”
  “这只是从汴、蜀、浙这边来考虑,我们再说荆湖,河北和南海。”
  “首先,这些移民沿途跋涉,远达千里,水土能否安服?沿途食宿如何安置?”
  “就算到了地方,除了耕地,他们可能还需要学习新的种植方式,生活方式,和当地语音是否相通?风俗是否有异?与当地百姓是否会产生冲突?”
  “荆湖南海,本来就蛮荒偏远,新移民过去,当地州府肯定也会安排在更偏远的地方,有没有盗匪?如何防备?当地是否给他们准备好了耕牛、种子、住房、农具?”
  “汴京无地之民,多事手工,贩运,他们会种地吗?能养牛吗?叫他们务农,怕是不容易。”
  “还有我大宋的顺民,多是务安静的老实人,所谓父母在,不远游。而敢于离乡背井的,都是不怎么安分之辈。”
  “如果要迁安静之民,就不由得让我想到衙前之役,一个衙前转运,都能让小户之家破产,何况让老百姓转移千里,再不回归?”
  “如用顽滑之民,就又不由得想到此前各处流民造乱,兵丁起事。平日里安绥都来不及,如今却要给他们这样的机会,难道就不怕他们化作盗匪?”
  “因此看到孙枢相的章奏虽然看起来很美妙,但是中书就觉得,此事实际上大不易与。难,实在太难……”
  苏油在一边听得有些滑稽,大宋朝堂,是一个奇怪的合体,所谓的保守派和改革派,在行政手段来说,不见得就是保守派的保守,改革派的就激进。
  而是应当说,各有各的保守,各有各的激进,这才比较符合事实。
  比如历史上废里正衙前的陋政,就是保守派著名人物韩琦所发起,并非王安石的创举。
  而在川中坚持禁榷茶酒,是张方平的政策;在河北禁榷食盐,又是张方平和陈希亮的主张。
  在大宋的政事上淫浸到了今天,苏油更多的觉得,两派政治主张的区别,更多的应该定义在“强国富民”,还是“富民强国”的先后顺序上。
  因此才有了今天孙固和王珪蔡确等人的意见分歧。
  赵顼见苏油想得入神,一言不发,不由得问道:“涪国公,以你所见如何?”
  第一千二百二十三章 周全
  “哦,”苏油赶紧躬身:“陛下,臣刚刚是在想,当年开发太湖溇港,从浙南迁移民安置浙东;后来开发南海,又从河北迁流民安置,都积累了哪些经验。”
  “这件事情当属民政,理应由中枢来负责,不过由于荆湖的粮食,也是洛口仓粮食储备的重要来源,因此臣不得不置喙一二。”
  “枢相的建议,对于减轻人口密集地区土地压力,减少行政管理难度;对于增加朝廷对荆湖的控制力,增加南海对中国的向心力,增加河北的安定与综合实力,都是有莫大的好处的。”
  “而蔡参政所说得那些问题,又全都对,全都有。”
  “不过幸好,参政所说的这些问题,我在移民两浙和南海的时候,都遇到过,并非不能解决。”
  “首先是人口迁移导致的税收减少问题,这个我认为无需考虑。”
  “首先迁移的都是无地之民,他们的迁出,对于地方上地税收入,并没有任何影响。”
  “而丁税,虽然国家规定每个男丁都需要缴纳,但是落实到地方,实际操作上,平日里生计都困难的这部分百姓,要收他们的丁税就是个笑话。”
  “别说丁税了,就臣所知,哪怕是大宋的田赋,很多地方都三年才能征到两年,所以请参政放心,这部分人的迁出,地方政府是乐见其成的。”
  “主要的问题在豪强,尤其是占地千顷,连阡连陌的豪强。这些人手下的地太多,依附其上的无地之民也太多,他们肯定会对移民设置障碍,大力反对。”
  “其实这个问题也并非不能解决,这部分人的地,和依附其地的百姓,我们完全可以不动,先解决愿意迁移的那部分人的问题。”
  “等到那一部分人迁走,当地的空地就会多出来,那些依附于豪强的百姓都不是傻子,他们不可能看不到。”
  “那一部分人,自然就会成为填补当地剩余耕地的主力,有这个利益摆在眼前,却就是豪强们所无法阻止的了。”
  “我们再说移民迁移的问题,要搞好,那就必须要有组织。”
  “以家族的一个分支为集体,以几个关系良好家族自愿组成一队,然后政府负责他们的沿途食宿管理,地方上做好充分的准备,我觉得差不多就可以解决参政所担忧的流民作乱的问题。”
  “民无恒产,则无恒心,这部分人和流民不同,他们是怀揣着希望上路的。臣最早在眉山,夔州,后来在陕西、两浙、南海,都安置过这样的百姓。”
  “我大宋百姓,是天底下最好的百姓,只要给他们希望,哪怕是一点点的希望,他们就绝对不会选择走上与朝廷对抗的道路。”
  “总体来说,枢相提出的举措,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举措;而蔡参政所说的问题,虽然烦难琐碎,但只要当政者尽力得法,思路周全,就都是可以解决的问题。因此臣以为,是可行的。”
  “治大国如烹小鲜,一切政治措施的出台,最好慎之又慎。我们不妨从如今民风最开放,人口最密集,土地压力最大,迁徙最方便的蜀中做起,先试试成效。如果得利,再行推广。”
  “政令先教而行,应当大加宣传鼓励,将朝廷法令,准备工作,激励措施,明文予以颁布,先看看百姓们的反应。”
  “尤其官员必须得力。除了荆湖北路转运副使刘嗣,臣再向陛下推荐三个人。”
  “一是晁补之,他记忆力强悍,当时在我两浙路幕府,对移民的诸多条例制度,条理分明,成竹于胸;”
  “二是司农寺丞,提举南海路屯田事郏亶。郏公从昆山,太湖,南海,一辈子就是从事的农田水利,移民肯定会涉及到村落规划,农田水利兴建,有他在,必定无忧。”
  “三是屯田员外郎李大栓,荆湖北路多丘陵,李大栓是四通商号水利营造司管事,蜀中很多畲田改梯田的项目,都是他的手笔,已经有了二十多年的丰富经验。”
  “有此四人,可保无虞。”
  “最后臣要说的,是朝廷不要急功近利,不要想着立竿见影产生利益。第一步只将移民荆湖,当做减轻蜀中土地负担的举措。能将人移出蜀中,在荆湖北路扎稳根基,就算是初步成功了。”
  “第二步则是鼓励屯田开垦,只要能让百姓们有所收成,能够自食其力,薄有积蓄,不再需要朝廷赈济,就算是又一次成功。”
  “第三步才是禽畜繁育,人口滋生,形成聚落,并且带动当地的土著化入汉家,成为一体,逐渐形成村,乡,县,郡,到了这一步,移民政策才算是真正的大功告成。”
  “因此一开始,朝廷的投入与扶持是必须的,而不是将他们投入蛮荒就置之不理,要他们供给朝廷的赋税,也不在一年两年,臣请将开荒免税七年之政,延长到十年。”
  “并且要严格监督官员执行,地方官府,不得肆意增加赋税,将加赋扰民这一条,纳入地方官员考绩,一经发现,严惩不贷!”
  “国策执行的关键,不在大刀阔斧雷厉风行,而在水滴石穿,动静不大但坚定持久,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便是此理,王相公说治政务安静,也与之相近。”
  “如今大宋局面从容了许多,我们有时间试着来,一步步来了。”
  赵顼看了看殿中众人:“各位对涪国公的意见,有什么看法,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众臣都是面面相觑,这就是涪国公的理论水平。
  别看苏油才刚刚过了三十四,这娃将大宋地方官职,从小到大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几乎都轮了个遍!
  这尼玛就是整整十八年地方实务锤炼出来的丰富经验!
  而这还是从中探花入仕起算,要从入成都在张方平手底下打酱油算起,得是二十五年!
  再往前推,从在眉山统合江卿势力开始的话,已经整整二十八年!
  换做一般的大臣,三十五岁中进士不算晚,再等到拥有苏油这样的经历,都已经年逾花甲,多数入土为安了。
  孙固第一个拱手:“臣赞同涪国公之议。”
  韩缜估计在枢密院早都跟孙固商议妥当了的,也紧跟着拱手:“臣也赞同。”
  蔡确微微一笑:“涪国公此议,让臣大开眼界,臣也赞同。不过所荐之人是否得用,尚需考量。请陛下择日召晁补之进对,还有将关于在两浙路移民的政策条陈,录备于中书,以便参考得失。”
  王珪到此也无法再坚持,只能躬身:“臣附议。”
  赵顼很高兴:“好,那就如涪国公之议,不过要以百姓自愿为原则,先试点从蜀中移民荆湖。”
  ……
  河北,雄州。
  此地为古易县,属河间,涿郡,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雄杰辈出。
  后周显德六年,世宗亲征伐辽,收复瓦桥关,置瓦桥关为雄州,后世雄安新区的“雄”字,即名源于此。
  以白沟河为界,分为南北两县,南归义先属后周,次年属宋,北归义则属辽。
  这里是宋辽两国之间最重要的关卡,当年苏油考察北地的时候,曾经飞舟阻挡萧禧大军,并且化解了他讹诈大宋的企图。
  新任雄州知州窦舜卿,正在视察城防工事。
  窦舜卿乃是相州安阳人氏,真正戎马一生的老江湖。
  曾经担任过府州兵马监押,青淄路都监,还出使过契丹,对辽国的情况非常了解。
  湖北彭仕羲起事时,他为湖北钤辖兼知辰州,和章惇刘嗣配合得很好,率师取富州,击降之。
  等到任邕州观察使的时候,又跟沈括做过同僚。
  不过交趾之战没有遇到,那个时候他早已调任环庆,任路副都总管。
  六十多岁了上章求退,且求易文阶,赵顼念他劳苦功高,改刑部侍郎,提举嵩山崇福宫。
  宋辽通海之后,两国关系变得更加“亲密”,然而因为有了獐鹿二岛这俩“保税区”和“自由贸易港”的缘故,各方密谍的行动只能用猖狂二字来形容,大宋边境急需一个老狐狸坐镇。
  经文彦博和苏油推荐,老头在七十岁该致仕的年龄,接到赵顼的任命,出任雄州知州。
  第一千二百二十四章 雄州
  二月,己巳,知制诰王存上奏:“辽人觇中朝事颇详,而边臣刺辽事殊疏,此边臣任间不精也。臣观知雄州刘舜卿,议论方略,宜可任此,当少假以金帛,听用间于绳墨之外。”
  于是赵顼诏问窦舜卿,命他上报所需资用。窦舜卿乞银千两,金百两,赵顼诏三司给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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