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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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人继续说:“季春时因感风寒,我的咳证越见厉害了,魏卿便献了一种新药,是由风波客带回的夷人之药,所制而成的治咳之药堪称神效……”
  本在静听的郁容心里不由咯噔了一声。
  倏而就想起了,杜析送予的所谓逍遥神丹,据说其中君药用药,也是取自风波客自海外带回的、一种旻朝没有的新品药材。
  因杜析提及什么舒心宁神的,其没说得太仔细,只道每日必服用数丸,当时听了虽觉不妥,但想到这个时代高门子弟素来喜欢拿药当茶饭,一时没联想得太远。
  这时听官家之言,只觉太巧合,不由心生不好的预感。
  圣人还在讲述:“前有数名久咳者验方,皆道神药止咳果真神效,我便放心用了。尝用白术,效力虽久长,但也只可缓减咳嗽;待我服食了神药,咳证竟好全了……”
  才说着,他忽而又咳了好几声。
  郁容不经意地蹙眉,不由得轻问:“陛下可是服食过量,既见……”语气微顿,“欢欣快慰,一旦停用,则觉精神不振,乃至心浮气躁,喜怒难控。”
  圣人听罢,乍见喜色:“不愧是朕的保宜郎,真乃神机妙算。”
  要是往常听他这般的说法,郁容早便一心二用,暗暗地吐槽了,这回却是没那个心情了。
  尽管尚未见识到所谓神药的庐山真面目,但从官家的说法可判断,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阿片类药物。
  阿片在止咳、镇痛等方面确实堪称是特效。
  因而,在现代其常用于止咳镇痛类药物,然而这种止咳或镇痛药,内含可待因、麻黄碱等成分,滥用易成瘾。
  也为此,止咳水上瘾的新闻可谓屡见不鲜。
  圣人这时话锋一转,叹道:“我也算是久病成医了,神药用得多了,只觉对其依赖日渐深重,便心有戒慎,停止了服食。不想,心神越发颓靡,惶恐不耐,常常忍不住想着再用上几丸神药。”
  郁容心里一惊:“陛下还在继续用……神药?”
  圣人摇头:“服食神药虽觉心旷神驰,到底不过是一场黄粱。瘾发难自持,即为恶癖,如何放任自恣,徒然消泯人之神气。”
  郁容暗暗松了口气,面上不自觉地带出一丝微笑。
  真不愧是兄长的亲叔,官家之意志堪称非同凡人,愣是凭靠自觉戒了药瘾。
  当然,也可能是“神药”的成瘾性远不如经由提炼的真正的毒品。
  圣人说:“这些时日,我已觉好转。”
  郁容点点头,终归官家服药时间不长,药物依赖性不算严重,只要耐得住“心瘾”,戒断不无可能。
  圣人轻声再叹,说了句与“神药”之话题八竿子打不着的话:“魏家一片丹心,目知眼见,魏卿其人则慎事谨行,不当疑其心也。”
  郁容意会到了其言下之意。
  官家认为“神药”有问题——事实也不能说其错了——难免对进献了有问题之药的魏国医,生出芥蒂之心,但在理智上又不愿随意怀疑其用心不良。
  于是,所谓请他看诊,不过是借托询病之名,行问药之实。
  毕竟他是从海外归来的嘛。许是在官家看来,他对舶来药品的了解胜于本土医者。
  种种念头一转而过。
  郁容沉吟了少刻,也没多少纠结,顺着圣人的心意,给出了他的说法:“魏大人在方剂治法上素来独出心裁,用药也是别有机杼。”
  魏国医是防御大人的弟子兼侄子,在两次疫病中他们不乏接触,敢说他对其人有四五分的了解。
  含蓄地替人圆了个场子,他将重点放回“神药”上:“神药未得亲眼所见,臣侄只敢略作推断,如是没猜错的话,神药之所以止咳神效,皆因其所用原药材,是为罂粟。”
  圣人插嘴问:“罂粟是何物?”
  郁容简单作了解释:“罂粟者,也有唤阿芙蓉的,主行风气,驱邪热,治痰滞,可作平喘止泻镇痛之用。臣侄在海外时,听师父说过这一味奇药。”
  说起来,魏国医用药也不算出错,错便错在其对罂粟之“毒”缺乏了解。
  罂粟作为外来物种,本身是一种特殊的植物。
  其“初来乍到”,不说旻朝医者对其认知不足了,郁容清楚地记得,天朝宋时《开宝本草》就直言过罂粟“无毒”。
  遂用着这个时代人容易理解的说法,大概阐述了罂粟的危害性。
  “……一旦毒入膏肓,戒之难除,不仅伤及肉身,神魄亦遭侵蚀,往往无可救药。”
  圣人大惊失色:“竟是这等的凶恶吗?”
  看到官家好像被吓到的样子,洋洋洒洒宣传着毒品危害的郁容,赶紧拉回跑偏的话题。
  “那是罂粟提取出的毒物。依臣侄对魏大人的了解,其人用药胆大,但也不乏心细,陛下所服之神药,想是药用之功远大于毒,只是……”郁容稍作斟酌,到底直言,“魏大人误在疏忽,兴许只当罂粟与寻常含毒的急猛药一般无二。”
  便是这“误”与“疏忽”,也不能就说魏国医一定是草率、轻忽。
  中药里带大毒小毒的多了去。
  不管是哪一种,长久服用或剂量过头皆会伤及身体。
  但医者不会因着药物之毒,就束手束脚不敢用了。
  然,这个时代并无“药瘾”之说,当下医术再高超的医者,没有相关方面的自主意识,
  失误与疏忽,便是在所难免。
  圣人没有因着一两句开解之言,就理所当然安心了,他难得皱起眉:“此物非同寻常,若有心人借它行鬼祟之事,常人防不及防,只怕……救人之功远抵不上杀人之罪。”
  郁容听了默然。
  作为一名医者,他看重罂粟的药用价值;
  作为天朝人,因着某段特殊而惨痛的历史,他无法视罂粟与其他峻药等同,如乌头、附子一类,甚者会影响中枢神经的曼陀罗、天仙子……可毫无心理障碍地用其入药。
  因着态度上的矛盾,他不知不觉地将罂粟的危害性,强调再强调,乃至引起了官家的高度警惕。
  ……或者,他潜意识的目的正是如此?
  旻朝总归不是复制版的天朝。
  天朝早在唐初,阿芙蓉就以贡品的身份,流入境内。
  郁容从医书记载中了解,其实在清之前,鸦片也曾一度滥用。
  自民间至宫闱深处,食用者日众,受限于种种历史因素,终究没泛滥到如清后期的程度。
  而在此前的旻朝,未曾耳闻罂粟一事,或者没大规模地传入境内,直至如今。
  旻国盛世太平,国风开放,海外之物大量进入国内,风波客带回罂粟,几乎是必然的结果。
  这个时代哪怕在罂粟的原产地,对其危害的认知极有限,反而因其带来“欢乐”,往往被奉为“神花”。
  出自一点点私心,同时也是考虑到罂粟的危害,郁容难免希望自己的言论能引起圣人的重视。
  圣人比他想象的更为戒慎。
  当场就与一直在作背景板的聂昕之,商议起如何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迅速把控罂粟的流通、种植以及滥用。
  郁容乖乖闭嘴,竖着一只耳朵,倾听二人的讨论。
  ——基本上是官家在说,聂昕之偶尔应和。
  大概是自己差点中了招,圣人对罂粟的看重,远超郁容的设想。
  没一会儿,便商议出了针对罂粟使用与管理的初步方案。
  也是忒高效率了。
  郁容默默听着,不由觉得头大。
  他以为就是官家一句话的事,没想到其中门门道道数不清,不同的门道更有不一样的讲究。
  熟记诸医书典籍的他,一时觉得智商需要充值。
  算了。
  郁容暗暗摇头,反正这辈子也没指望靠公饭糊口。
  做好医者本职就够了。
  “这下又得劳累勺子了。”圣人语气带笑,“能者多劳嘛。”
  聂昕之不冷不热地应着声。
  圣人转而看向郁容:“多亏了匙儿提醒,也免得日后我旻国有更多子弟,耽于罂粟之逸乐,志操放恣,自堕而不知。”
  说罢,他不由慨叹:“误己误人,终将误国。”
  郁容连忙虚应了几句。
  大概是弄清了关于“神药”的疑虑,圣人笑起来比适才隐约真实了些:“朕的保宜郎……”
  聂昕之突兀插嘴:“我的容儿。”
  郁容微愣,倏而明白了这男人没头没尾的一句是几个意思,顿时囧了囧——
  随意打断天子的话语,兄长就不担心被盖上妄自尊大、蔑视皇权的罪名吗。
  圣人默了默,忽是哈哈大笑,笑得惊天动地的,遂咳嗽个不停,惹得郁容不禁担心他别岔了气。
  半晌。
  笑够了的天子,开口应着,像是哄小儿似的:“对对,是勺子你的容儿。”
  郁容听罢,脑洞大开,不由自主地想到两句对白——
  “你的益达。”
  “不,是你的益达。”
  雷得他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匙儿啊。”圣人“哄”完了他大侄子,转头对他的“贤婿”道,“说来你可知,为甚勺子他是大毛?”
  郁容闻言,双目隐约发亮,嘴上一本正经:“臣侄不知。”
  圣人忍俊不禁:“因为啊,勺子他小时候头上无发,也不对,是每每只有一根发丝……”
  郁容“扑哧”一声,一时顾忌不了眼前人九五之尊的身份,笑喷了。
  圣人丝毫不介意他的失仪,甚至笑吟吟地火上浇油,继续说:“叫‘一毛’不好听,我便为他取了‘大毛’爱称。”
  郁容不由自主地瞄向他家兄长,想想其头上一根毛的样子,霎时间,耳畔仿佛响起了,一段轻快带着滑稽的曲乐——
  “头上三根毛,谁见谁都笑。”
  自动将“三根毛”替换成“一根毛”。
  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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