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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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双鲤浑身抖得就像筛糠,整个人仿佛陷入了恶臭污泥之中,眼睁睁看着自己向下沉没。他的眼睛已经没有了焦距,颤抖僵硬的喉咙中溢出微不可闻的呻-吟。乔双鲤试图警告,颤抖的上牙碰撞到下牙发出怪异的咯咯声响,然而声音却微弱的几不可闻。
  那个“塑料袋”就在乔国旁边,他动作时甚至还不小心碰到了。“塑料袋”慢吞吞飘到了乔国的头上,缓缓向下罩去,其中乳鼠的蠕动越来越明显,几乎要破壁而出。
  男人忽然不动了,脸上表情渐渐空白,‘塑料袋’不断延伸,向下罩去,当到了心脏部位时吱吱唧唧的声音忽然欢快起来,紧接着灰白色的‘塑料袋’化作液体,轻而易举钻入他的心脏。
  乔国神色空茫,瞳孔中失去了光亮。随着‘塑料袋’越钻越深,他的皮肤失去血色,灰白仿若石塑,同时他的身躯逐渐开始变得透明,好像颤颤悠悠的肥皂泡泡,一戳即破。
  乔双鲤惊恐万分地看着眼前的场面,恐惧的一动都不敢动。眼前景象勾起了他心底最深沉的绝望。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这种场景。
  “小鱼小鱼!”
  清脆欢快的童音在耳边回响,恍惚间拎着零食的小胖子蹦蹦跳跳跑来,熟门熟路地扑到乔双鲤家门前。
  “小鱼快开门,我妈给我买了数码宝贝的游戏卡,可带劲了!”
  砰砰敲门声响起,五岁的乔双鲤小心翼翼挪到门前,透过猫眼向外看去,心惊胆战,遍体生寒。
  小胖子嘴角裂开欢笑,脸上面无表情,傀儡般机械化的敲着门。他心脏的地方空了,连带着衣服破开大洞,里面寄生着一只灰白鼠崽。
  “小鱼快开门,开门啊!”
  “开门,快开门!”
  “为什么不开门。”
  “为什么不救我。”
  “为什么……”
  声音逐渐扭曲,充满毫不掩饰的恶意,仿若恶鬼的呢喃。
  “我……开门了。只是……”
  乔双鲤浑浑噩噩,隐约看到年幼的自己紧紧攥着扫帚恐惧颤抖冲出门,向着那只老鼠扑去。然而在碰触到王多的瞬间,他凭空消失了。
  乔双鲤扑了个空,额头狠狠磕在楼梯上,血流如注,他很快爬起来,茫然四顾。楼道里响起嘈杂声,打牌的乔国回来了,被血糊了满脸的乔双鲤吓了一跳,抱起他就往医院冲,随后就是一阵兵荒马乱。
  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来去匆匆的白大褂,他额头缝了八、九针,麻醉过后没喊一声疼。
  “……肯定是被人推的,咱们家娃娃怎么可能自己摔到地上!”
  冯倩怒气冲冲的尖声吵嚷在病房回荡,撸起袖子就回去准备找人算账,乔双鲤恍然回神,揪着衣摆急匆匆追问:
  “王多呢?!王多消失了!他……”
  他只得到了冯倩茫然的目光。
  “王多?谁啊那是?”
  ……
  所有人都将王多忘记了。王家的父母不记得自己有个儿子,冯倩也不记得之前有个小男孩经常找乔双鲤来玩。伤好后他去学校,空位上坐着别的学生,老师一如既往地上课,名单上不再有王多的名字。
  所有人都将王多忘了,就好像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
  只有乔双鲤还记得。
  乔双鲤大病一场,刚出医院又进医院。醒来后他便看到小区里还有怪物,不是老鼠,更多的是像“塑料袋”一样的存在,里面蠕动着未成形鼠崽。
  正常人看不到,乔双鲤能看到,却也触碰不了。十几年来他眼睁睁注视着小区中不断有人消失。
  爱跳广场舞的李大妈,每早出来遛狗的王叔,楼下跳皮筋的双马尾小姑娘……只要他们消失了,就会被所有人遗忘。只有乔双鲤痛苦记得。
  多么可怕。
  乔双鲤在小区里喂了很多流浪猫,没有半点用处,这不是普通的老鼠。最初每次“塑料袋”出现他都能听到所有人心底最深沉的恶意,到现在,只要他情绪开始变得消极低沉,那些声音就仿若噩梦黑泥无孔不入,即使藏在被窝里,双手捂住耳朵也阻止不了。
  丑恶情绪直钻入乔双鲤的内心,多年来痛苦压抑恐惧不断积淀,他变得沉默封闭自己。乔双鲤成了个孤僻的怪小孩。
  现在,乔国也要在他的眼前消失了。他为了送自己去面试才出的门,而乔双鲤几乎没有叫过这个男人爸爸。再过一两秒,他就要消失了,和王多一样,和曾经消失的无数人一样。
  和他在大地震中消失的父母一样。
  那不是普通的地震。
  乔双鲤在无数次梦魇中重复着年幼时最恐怖的景象。地面崩裂成荒芜凄凉的废墟,人们绝望悲泣嚎哭。大地中钻出山一样大的巨鼠,吞噬了他的父母。
  “嗒。”
  乔双鲤扶着车,身体摇摇晃晃,他死死盯着那只剩下边角的‘塑料袋’,极为艰难又缓慢地迈出一步,手脚冰凉,颤颤巍巍,面前是无穷无尽的恐惧。但乔双鲤迈开了第一步,整个身体就仿佛被带动了起来。
  他开始奔跑,跌跌撞撞,连滚带爬,耳边杂音愈发吵闹剧烈起来,几乎要刺破耳膜,痛苦到几乎令人窒息,他无比恐惧,瞳仁骤缩到极限,汗毛害怕的根根竖立,吓得涕泪横流,脚步却毫无停顿。
  乔双鲤孤注一掷冲了出去,鲁莽又勇敢,就好像十二年前攥着扫帚冲出门的小男孩。他飞奔到乔国身边,狠狠扯向那‘塑料袋’,触手冰寒滑腻。他碰到了!
  这次和以往只能看到不同,乔双鲤第一次碰到了“塑料袋”!它摸起来就好像令人毛骨悚然的冷血动物。打了个寒噤,短暂惊愕后乔双鲤咬着牙,拽着“塑料袋”拼命向外拉扯,任由耳边嘈杂恶意痛苦的声音几乎将他淹没。
  冰冷的一角被拽出来,顺势缠绕上乔双鲤的手臂,直接侵入。那一瞬间乔双鲤如坠冰窟,从肉体到灵魂全都被冻的麻木,“塑料袋”仿佛发现了什么美食,顷刻间从乔国身上里撤出来转而侵入了他的身体。
  从内而外的冷,深入骨髓,就连思维都开始变得迟钝。我要死了吗,乔双鲤茫然地想,他不后悔。时间无限延长。原来死亡是这种感觉,仿若坠入深不可测冰海,不断向下沉沦。灵魂仿佛抽离出来,居高临下从第三者的角度看,他漠然注视着自己下落,身体一寸寸凉了下来,这是从灵魂深处渗出的冷意。
  突然,乔双鲤心脏最深处升起冰冷愤怒,没来由的,半分情绪也无,唯有被侵犯的厌恶不屑。
  这样低等的存在,竟然也妄想入侵他的领土。
  乔双鲤瞳仁竖成一线,颜色悄然改变。鸳鸯眼左深蓝右灿金,深邃璀璨,仿若两粒宝石!然而就在这时他右手之前被咬的牙印突然发热,金红色火焰猛烈席卷而上,宣誓主权似的愤怒,烧的“塑料袋”吱吱凄厉哀嚎,乔双鲤的皮肤却没有半点损伤。
  啪地一下,几乎完全钻进他身躯的‘塑料袋’被轰了出去。它惨烈摔落在地上,烧成一个火团。里面的乳鼠恐惧挣扎,但却已经奄奄一息,痛苦翻滚,最终被烧成灰烬,连渣都没有剩下。
  乔双鲤身体晃了晃,猫瞳缓缓闭合,骤然昏倒在原地。
  第6章 崩溃
  乔双鲤在做梦。
  梦境中漆黑的苍穹被火光点燃,荒芜燎天的烈焰中古老的城池在哭号。土木哔哔啵啵变型碳化,剥离开来,火球般翻转着燃烧坠落。
  穿着古代铠甲的军队在满是火光的城池中穿梭,铿锵马蹄踏碎尘埃。城池外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是连绵不绝的灯光,仔细看,那些灯光竟然全都是眼睛反射出来的火光!漫无边际看不清模样的怪物已经将城池包围,窸窸窣窣,满布恶意。遥远的山峦上似乎站着两个身影,一前一后,眺望城池中的熊熊烈火。
  突然,怪物们似乎得到号令,成万上亿的黑影迫不及待冲入城池,又有众多空中的怪物呼啸着坠落,而就在下一瞬,王城中央陡然传来一声怒吼,宛如撕裂黑暗的炸雷刺穿云霄。一头鲸般巨大的雄狮跃到半空中,浑身浓密的赤金色鬃毛比火焰还要夺目。
  那即将攻入城池的怪物在怒吼声中全部灰飞烟灭,以城池为中心,方圆百里漫天全是灰烬,洋洋洒洒,仿若一场鹅毛大雪。
  雄狮瞪向远方山峰,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愤怒咆哮,威武的赤金鬃毛飘动。那两个身影消失不见,雄狮在空中巡视了一圈城池,居高临下,宛如王者归来,琥珀色的狮眸精光璀璨,所向睥睨。
  突然,它向着乔双鲤看去。
  ……
  “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还嫌家里钱多是不是,大的小的一个个三天两头的出事,摊上你们真是让我倒了八百辈子霉了,得少活多少岁!”
  在冯倩猛烈弹火倾泻下乔双鲤和乔国被训得仿佛两只鹌鹑,低眉顺眼的灰溜溜从医院里溜达出来。之前昏倒在小巷里的两人没多久被邻居发现了,大呼小叫着被送去了社区诊所。冯倩听闻被吓得差点心脏病发作,来不及请假紧赶慢赶拿上存折就往诊所冲,结果到了后正巧赶上两人正面对面坐在凳子上,一人手上插根管子输葡萄糖。
  诊所医生安慰说两人身体健康的很,就是有点贫血。唯一算受伤的就是乔双鲤昏倒时候正巧磕在乔国的下巴上,弄得乔国门牙有些松动,乔双鲤后脑磕了个大包。
  乔国是真什么都不知道,就记得自己搬纸箱然后眼前一黑。他生怕送乔双鲤去面试的事情暴露,跟个大土豆似的坐在长椅上什么都不说,乔双鲤倒是记得些,被冯倩骂的时候他时不时走神,视线老往自己手腕上瞟。
  刚才这里真的烧起来了?不是幻觉?
  还有那个梦……
  不过因祸得福,有这意外打底冯倩倒是忘了问他俩为什么会一起在车上。乔双鲤消极侥幸心理打算能瞒多久就瞒多久,自然不会主动提。之前那焦急让冯倩有些动了胎气,东补西补的,再加上工作又忙,焦头烂额也顾不上盯着乔双鲤复读了,更何况她本来也没怎么上心。
  乔双鲤没日没夜缩在屋子里打游戏代练挣钱,过的几乎日夜颠倒,有时候他会忍不住思索自己的未来,却没有方向。他想要不要先别上学了,反正打游戏也能赚钱,他赚够钱,就直接去国防。听说那里是能让参观的,他就当游客晃进去,积年累月的,总能发现点什么吧。
  未来没思索出个所以然,面试这颗定时炸弹,却终于引爆了。
  乔双鲤以为自己没通过,也不在意。谁知道国防却给他打过来了电话。冯倩正拿着他手机查账,这一通电话直接把核弹轰地引爆!乔双鲤正在代练,尖锐怒骂突然炸响在客厅里,吵嚷炸雷般震的屋子嗡嗡作响:
  “面试?什么面试?!放屁,乔双鲤成天在家复习他妈的从来没参加过什么面试!”
  面试?!
  乔双鲤嚯地站起身,几步冲出去,就见冯倩宛如一头暴怒的母狮,他就像催化剂,一下子点燃了全部的怒火!
  “小兔崽子!”
  冯倩直接挂了电话,她怒不可遏盯着乔双鲤,目光如刀,恶狠狠地的,跟看仇人似的:
  “你去面试了?嗯?”
  “把手机还给我!”
  乔双鲤梗着脖子,没有被滔天怒火吓退,他心中全都在焦急,恨不得直接扑过去夺回来手机。打电话来的到底是谁,他到底有没有别录取?!冯倩闻言气极反笑,胖脸涨红。
  “好哇,你胆子大了。”
  她突然冷笑,在乔双鲤觉察到不对劲前把手机扔到了洗碗池里。乔双鲤疯了,推开冯倩直扑到厨房。洗碗池里全是水,早该报废的老头机沉在水底,直接黑了屏。他飞快捞起来手机,浑身都在颤抖,而身后,冯倩冷冰冰的不可一世道:
  “在这个家里,都得听我的。”
  嘣。
  乔双鲤感觉脑子里有根弦断了。
  那些无边无际的恶念,魔鬼般窃窃私语,轰地一股脑涌进了他的脑海,叽叽喳喳嘈杂声无处不在,仿若末日狂欢盛宴,浸染到他灵魂深处。
  【我好恨,为这个家我付出了那么多,你们为什么全都不理解我!】
  【妈妈为什么不原谅爸爸,她怎么可能想离婚,不,我不让你们离婚!】
  【哈哈,这小妞还叫,叫啊,你再叫啊!越叫老子越刺激。回头叫兄弟也来爽爽。】
  在这之中,乔双鲤听到了冯倩的声音。
  【呸,小贱崽子又他妈给我找不痛快,只要活一天就必须听我的!活着可不如死了轻松!】
  【活着还不如死了轻松!】
  “好啊。”
  乔双鲤听到自己低笑着,声音仿佛不是他的,听起来令人浑身颤栗彻骨生寒。
  ‘既然活着那么苦,我让你轻松一下。’
  ……
  “乔双鲤!”
  “乔双鲤,乔双鲤!”
  是谁在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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