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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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以为自己将情绪隐藏得很好,不料却没有瞒过纪王。话说,刘怀真的是人们口中那个懦弱无能的‘玠四郎’么?可他分明如此聪明敏感,连一点情绪的小波动都能感觉出来。
  徐南风满心疑惑,摇首否决道:“没有,只是昨晚略微失眠,但愿不会扰到殿下雅兴。”
  “是我不好,没顾及到你的疲惫,还硬拉你出门。”纪王有些担忧的样子,手在自己身侧摸了摸,摸出一个绣孔雀的抱枕来,递给对面的徐南风道,“徐姑娘先睡会,到了我再叫醒你。”
  徐南风伸手接过枕头抱在怀中,歪头倚在车壁上,静静地观望着纪王。她心想:纪王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他人不错,可为何大家都不太待见他?
  毒瞎他眼睛的是谁,太子吗?
  车内很安静,纪王以为徐南风累极而眠,便掀开车帘,压低声音道:“姚江,将车赶慢些,徐姑娘睡着了。”
  马车如摇篮般晃动,又或许纪王身边的有种令人着迷的安定气氛,不知不觉,徐南风竟真的陷入了梦乡。
  这一觉睡得极为踏实,醒来时已是日落时分。橙黄的夕阳从车窗缝中洒入,像是织就了一帘轻薄的金粉,徐南风揉着眼睛起身,身上有一件轻柔的紫衫缓缓滑落。
  那原本是穿在纪王身上的紫袍,还带着清淡好闻的木香。
  徐南风顿时睡意全无,倏地坐直了身子,马车内空荡荡的,纪王已经不见了身影。
  她将那件华贵的紫衫抱在怀中,掀开车帘,跃下马车。
  浓丽的夕阳铺天盖地地洒来,披了她满身。微风拂过,水声潺潺,浮光跃金,绿浪一波接着一波地涌起,泛起细微的沙沙声,空气中满是春日醉人的草木香。
  巍峨的朗山下,有溪水积攒而成的水洼,养育着一片一望无际的蒹葭草。而此时,刘怀便穿着一袭如雪的锦缎中衣,负手站在那一片碧绿如毯的萋萋绿草中,仰首朝着夕阳没落的方向,成了一道镶了金边的剪影。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不知为何,徐南风不自觉地想起了《诗经》中的这一句,尽管用在一个大男人身上有些奇怪。
  纪王说这里的风景很美,在徐南风眼中,不管是风景还是人,都美得惊心动魄。
  她沿着小道,拨开及深茂的春草幽花,像是被吸引似的,一步一步朝纪王走去。
  纪王听到了声响,侧首回身,朝着徐南风走来的方向灿然一笑,道:“你醒了?刚巧赶上了这里中最美的时刻。”
  像是印证他这一句话似的,一阵凉风袭来,翠绿的草叶翻飞,幽香万里,水波荡漾。橙红的夕阳中,野禽水鸟争相振翅疾飞,脆鸣声在长空皓月下久久回荡。
  纪王眼上的缎带很长,在脑后打了个优雅的结,仍然有很长一截带子垂在腰间。此时起风,缎带同他的黑发一同飞舞,在空中交缠,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
  “是很美,我从未见过这样浓丽的夕阳。”
  徐南风轻轻拉起纪王刺绣精美的白袖袍,将那件还带着暖意的紫衫交到他手中,道:“起风了,当心着凉。”
  顿了顿,她又道:“还有,谢谢你的衣裳。”她的声音很轻,因为她从未和陌生男子独处过,多少有些生涩。
  好在纪王是个随和的人,和他在一起不会有压力,更不会无聊。
  纪王将紫衫随手披在肩上,说,“你睡得真沉,定是很多天没有好生休息过了。”
  徐南风笑了笑,说:“殿下为何不叫醒我?”
  纪王只是摇首微笑。
  “殿下。”
  “徐姑娘,既然你我是要做夫妻的,不管真假,都不该如此生疏地称呼我。”
  “王爷?”
  纪王又摇了摇头,道:“你可以跟别人一样,唤我四郎。”
  “……”徐南风嘴唇几番张合,有些叫不出口,太亲昵了。
  纪王低笑一声,尽管看不见,但他每次都能精准地锁定徐南风的方位,眼睛隔着薄纱与她对视,道:“亦或是以字相称,叫我少玠。”
  “少玠。”徐南风从善如流。
  “那么礼尚往来,我可否也能直呼你的名?”
  “好。”
  “南风。”夕阳下,纪王微微一笑,轻声道,“你的名字很大气,像是个男儿郎。”
  徐南风也笑了,抬首望着天边瑰丽的晚霞,解释道:“我娘在怀我的时候,很希望生个男孩儿,便给我取了这个名字,谁知没能如她意。”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纪王咀嚼着这句诗,温声道,“是个好名字。”
  徐南风笑笑,道:“那也比不上‘玠四郎’美称的万分之一。”
  纪王是人如其名,不像自己,徒有一个洒脱自在的名字,实则犹如困兽,身陷囹圄。
  两人沉默了片刻,似乎谁也不想惊动这副静谧的画。直到山头的太阳沉下了大半,纪王才打破沉静,轻声道:“南风,我有一件事须向你坦言。”
  徐南风侧首望去,纪王的神情是少见的认真。她道:“殿下……”
  又忙改口,“少玠请说。”
  纪王沉吟片刻,方道:“在我十七年那年,父王曾送了一双歌姬舞姬给我,当做是我的生辰贺礼。因是皇恩赐福,我无法拒绝,亦不能转送他人,便将其养在了府中。”
  徐南风一怔,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这个话茬。
  纪王这是在提前给自己打招呼,将来进府后要她拿出正妻的宽容大度来,视那歌姬舞姬为亲姐妹么?
  不过本就是协议婚姻,各取所需,便由他去罢。
  思忖了一会,徐南风毫不介意地说:“少玠放心,我不会为难她们,做侧妃还是妾室,都由你来决定。”
  这下,轮到纪王怔愣了。
  他哑然了片刻,方失笑道:“南风误会了,我并非此意。前些日子,我以我们要成婚为由,将她们二人打发出府了,我……”
  他顿了顿,认真道:“我从未碰过她们,只是苦于没有理由送走她们,说到底,还是你帮了我,刚巧让我借口成婚了结此事。”
  原来竟是这样。
  徐南风有些尴尬,低声说:“这是件小事,少玠不必专程来告诉我。”
  “要说的。由我亲口告诉你,总比将来你从别人口中得知要好得多。”纪王微笑道,“不论夫妻还是盟友,不可失之于信,不可毁之于诚。”
  有那么一瞬,徐南风被他这句话所打动了。
  对于这段因利益结缘的婚姻,徐南风一直是游离在外的,她甚至已经想好了数年以后恣意天涯,铸剑为犁的自由生活。
  亲事定下后,她时常告诫自己:“我不会对这个男人付出感情,也不会长久地留在王府。刘怀,只是我人生中的一个短暂交点。”
  可直到方才刘怀将歌姬舞姬的事和盘托出,她心弦第一次有了触动。
  第11章 鬓蝶
  纪王赤诚无私,对未来的妻子充满了呵护和尊敬,哪怕这个妻只是逢场作戏。
  这让徐南风觉得自己是被珍视的。
  心里有些暖,又有些茫然。因家中关系复杂,徐南风早已习惯了孤独,刘怀的温柔和关切就像是一只侵犯了她领地的兽类,这让她无所适从。
  “南风在想什么?”纪王低沉又温柔的嗓音打破了她的思绪。
  她抬起头,将被风吹乱的一缕鬓发拨至耳后,若有所思道:“少玠和传闻中的很不一样。”
  “哦?”纪王笑了,饶有兴趣道,“传闻中的我又是何样?”
  懦弱,无能,毫无主见,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徐南风不忍将这些残酷的辞藻说出来,只好婉言道:“总之,贬损大过褒扬。”
  纪王一点也不在乎别人的评价,仍旧好脾气地笑着,说:“你知道么,人的耳目都是具有欺骗性的。自我双目失明,反而能屏蔽迷惑,看清许多事情的真相。”
  “少玠心胸豁达,令人钦佩。”不知不觉中,徐南风的心防消失了,渐渐的竟能以平辈的身份与纪王交谈。她淡淡道,“左丘明眼盲而写《左传》,要离断臂而杀庆忌,孙膑受刑而败魏军,是故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这算是变相地安慰他了。
  纪王微微一笑,嘴角的弧度生动而真诚,道:“我只知南风武艺卓越,却不知也博览群书,引经据典,信手拈来。”
  “哪里,不过是会耍几个花架子,认得些字罢了。”徐南风鲜少被人夸赞过,登时脸颊发热,红到了耳朵根。
  她下意识将手背覆在脸颊上降温,心中暗自庆幸:还好纪王看不见她这般窘态。
  梨白杏红,绿浓春深,天地被夕阳染成了绚丽的胭脂色。两人并肩而立,间或低语,不觉时光飞逝。
  片刻,纪王轻声问:“太阳下山了么?”
  徐南风抬首望去,一轮红日已完全浸下山头,唯有几片金红的晚霞还恋恋不舍地停留在天际,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盘旋在这一片水草丰茂的浓绿之上。
  这般美景,纪王自然无法看到,徐南风便将自己所见之景一一道来。
  “不错,夕阳西沉,只剩几缕余晖洒在山头。现在起风了,蒹葭如绿浪涌动,你细细听来。”
  纪王依言侧耳,好像真的透过徐南风的眼睛看到了美景如斯,嘴角含着淡淡的笑意。
  徐南风问:“听见风拂动草叶的声音了么?”
  纪王道:“听见了,还有水波晃动的声音。”
  徐南风朝水沼地望去,噗嗤笑道:“有几只野鸭在戏水。”
  徐南风许久未曾这般开怀地笑过了,连纪王都感到了惊奇,微微侧过脸来望着她看。
  他明明蒙着眼,徐南风却总能感觉到炙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一阵风吹来,纪王颀长的缎带随风飘舞,调皮地撩过她的脸颊,像是羽毛轻蹭,有些微痒。
  大概是夕阳太过美丽,连心情都染上了醉人的胭脂色。
  “还有呢?”纪王面向着她,轻声问。
  ……还有?
  徐南风抬头观望了一番,说:“天空很漂亮,东边是干净的钴蓝色,西边是浓丽的胭脂色……啊,山前有几点白鹭低飞,朝着溪边去了。”
  纪王依旧笑着,“还有呢?”
  “水沼地中的草很深,波光冲洗着圆润的卵石,我想,到了入秋再来此地,漫天飞舞的白色芦花一定也很美。”
  纪王盯着她:“还有呢?”
  “……”徐南风左右看了看,真不知道还有景物什么可以说的了。她本就是个话少的人,不知道怎么编织甜言蜜语来哄人开心,半晌,只好诚实道:“你靴子上有只小青蛙。”
  纪王一怔,随即低笑出声。
  徐南风:“它从你靴子上跳进了草丛中。”
  纪王以手抵着鼻尖,笑得越发灿烂。
  徐南风不知道他在笑什么,茫然片刻,纪王却是摇了摇头,面朝她温声道:“天冷了,送你回城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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