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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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南风一见到母亲这副可怜的模样,便有些心疼。但她不能心软,她很清楚叶娘若回到徐府,等待她的便只有徐谓和张氏无休止的利用和欺压。
  她抱了抱叶娘,安抚地拍了拍母亲并不挺直的背脊,这才转身朝书房走去。
  书房的门窗大开着,浓丽的夕阳谢谢洒入,连空气中的灰尘都在闪闪发光。纪王一身阑衫,夕阳给他的身影镀上金边,光彩烨然若神仙,于窗前案几前提笔挥墨,似是在练字。
  奇怪,他眼睛看不见,也能练字么?
  徐南风向前,敲了敲门。
  “进来。”纪王的声音轻而低沉,很是好听。
  “少玠。”徐南风进屋,走到宽大的案几对面,敛裾而坐。
  “南风?”纪王笔触一顿,笑道,“今日怎么有空来书房了?”
  徐南风几度张嘴,可话涌到了嘴边,千言万语又不知该如何问起。
  ……万一,是她自作多情呢?
  犹疑半晌,她只得不痛不痒地问了句:“少玠在做什么?”
  话一问出口,纪王脸上竟闪过一抹害羞的神色,这可真是难得。待徐南风仔细看来,他的脸又恢复了平淡,搁笔轻声道:“南风你看,我的字可有写歪?”
  徐南风好奇地伸过脖子,调整好宣纸的角度,细细一看。
  写得比她想象中的好多的,飘逸的行楷,笔锋顺滑洒脱,漂亮至极。都说自如其人,这话倒是一点也不假。
  她道:“写得很好,但从第二行开始,便有些倾斜了。”
  纪王将写歪了的宣纸揉皱,丢到案几一旁,又从旁边的瓷缸中抽出一幅卷轴来,展开道:“有幅画一直想给你瞧瞧,猜猜看,我画的是谁?”
  画中是个明艳的小少年,下颌尖尖,眉眼间还带着稚气,墨发高束,一声暗红的束袖武袍,玄黑皂靴,手放在腰间按着短剑,英姿勃发,雌雄莫辩,不知是位过于阴柔的少年郎,还是为过于张扬的女儿娇。
  画中的小少年,有些眼熟……
  让她想起了多年前,总爱一身男装打扮的自己。
  徐南风登时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儿,她隐约猜到了什么,却又不敢确定,支吾道:“我,我猜不出。”
  “咦,画得不像么?”说罢,纪王自嘲似的轻笑一声,道:“或许是相隔年岁太久了,记忆有些模糊。”
  徐南风紧张地攥起了袖子,小心翼翼的,试探着问:“少玠所画的,是谁?”
  纪王望着她微笑,那一个温柔的笑容里,仿佛横亘七年多的岁月,沉淀了太多深情。
  “第一次见你便是在四方街的弄堂里,你一身红衣,英姿飒爽,轻飘飘地降落在我的面前。”
  记忆的薄纱被突然掀开,徐南风倏地瞪大眼,呼吸一窒,良久才发出一个暗哑的音节:“……啊?”
  “傻子,你果然不记得了。”纪王无奈,摸到徐南风的手,紧紧握在掌心,低声道,“七年前,身为前太子的二哥重伤未愈,英年早逝。那时我染了风寒,父皇不让我出宫送二哥的灵柩出殡,我便偷偷溜出了皇宫,在四方街上为二哥送行。”
  徐南风依旧不可置信,喃喃道:“我不记得有遇见过你。”
  “为了不让人起疑,我特意换了平常百姓的布衣,故而你不曾认出我的身份。”纪王神色凝重,将过往的重重迷雾一一拨开,露出真相来,“当年的我痛失手足,心中悲痛,虽换了衣裳,却忘了解下腰间的古玉玉佩,被一群抢劫为生的洛阳无赖盯上了。”
  “他们将我逼至空无一人的弄堂里,威胁我交出身上的银两和玉佩,我自然不依,双方便打了起来。只是我重病未愈,身虚体弱,加上对方人多势众,便挨了不少拳脚,衣裳也破破烂烂的……”
  “正当我又饿又渴,打算殊死一搏之际,你出现了。”
  纪王一说到这,徐南风便猛地瞪大双眼,回忆如潮水般涌出,在她脑中交叠浮现。
  她想起来了,确然有这么回事。
  可是,可是……
  徐南风回忆起七年前在弄堂搭救的那狼狈少年,再看看纪王如今温润如玉的俊颜,满脸的不可置信,道:“等等,你是当年的那个又黑又瘦的小乞丐?!”
  “……”纪王无言片刻,道:“也只有你敢叫我小乞儿。”
  “不是,你,你……”
  徐南风磕磕巴巴地‘你、你’了半天,仍是跟做梦似的,懵懵懂懂道:“当年我救的,明明是个又黑又瘦的黑皮猴,站在我面前,只能看见眼白和牙齿的那种!”
  她特地强调了‘黑’‘瘦’二字,又伸出手在耳旁比划了个高度,“个子只到这个位置,比我还要矮一截!怎么可能是你!”
  又惊悚地盯着纪王:“你是易容了吗?”
  “没有。”大概是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纪王低低笑出声,道,“那真的就是我。我发育得比同龄人晚些,十四岁之后才开始抽穗似的长高。”
  “你以前那么丑么!”徐南风真的觉得自己前十九年的见识要被颠覆了,愣愣道,“你以前那般黑瘦,怎么如今变得这般俊朗了!”
  “父皇总嫌我太过仁弱,十三岁那年将我丢进了军营,让我跟着二哥一同在军中历练。行军半年,日晒雨淋,加之条件艰苦,便黑瘦了不少。”
  纪王无奈一笑,“也难怪你认不出我来。”
  徐南风呆若木鸡。
  还可以这样?
  纪王自顾自道:“那日你救了我后,我隐约听到有人叫你南风,还以为你是个姓南的少侠,回宫后便命人找了你许久,可皆是无疾而终。洛阳姓南的人家不多,区区几户,都与你的条件对不上,我想,大概这辈子都找不到我的恩人了。”
  徐南风怔怔地听着。
  “天无绝人之路,三年后,我偶然间与杨将军闲聊,听他提起自己有一名得意的女门生,便叫做徐南风……当时的我欣喜若狂,怀抱着一丝侥幸,让杨将军约你去校场,我躲在暗处,悄悄地看了你一眼。”
  “只一眼我便确定了,不会有错,当年救我的人就是你。”
  “也怪不得我之前找不到你,原来你并不姓南,也不是个少年郎,而是徐家的长女徐南风。”
  第31章 旧缘
  徐南风年少时总爱偷溜出府, 跟着杨家的两个师兄弟满洛阳地疯玩,大多是为了纾解在徐府所受的闷气。
  那年,是多事之秋。
  胡贼南下劫掠, 在朝堂中声望颇高的二皇子亲征北伐, 未料在一次战役中被敌军射中胸膛,身负重伤。下属将二皇子匆匆送回洛阳医治, 却为时已晚,没几日, 二皇子因创口感染而死, 年仅二十二岁。
  出殡那日阴雨霏霏, 洛阳满城素缟,将士百官扶棺出城,纸钱和素纱笼罩着这座悲凉的都城。洛阳百姓倾城而出, 伫立在道旁街上,默然的目送灵柩缓缓出城,更有甚者,泪落沾衣, 哽咽不能语。
  有人仰天喟叹:“二皇子已逝,刘汉再无贤太子。”
  可见其在百姓心中地位何等崇高。
  徐南风就是在送行路上,遇见那个遭人欺负的‘小乞丐’的。
  她好不容易挤出人群, 却跟杨家兄弟走散了,便去路旁买了一包馒头,一边吃一边倚在小巷口的青石砖墙上,打算在此等候杨家兄弟寻来。一个馒头还没吃完, 忽闻弄堂深处传来了几声污秽不堪的咒骂声,伴随着拳脚相碰的声音,凌乱不堪。
  她下意识伸出脑袋,朝巷子中望去,只见几个吊儿郎当的地痞正围殴一个瘦弱的小少年,逼迫他交出腰间的玉坠子。
  “没娘养的小叫花子,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这坠子也是你这样的人能用得起的?定是从哪儿偷来的!”
  为首的地痞头子骂骂咧咧,几个小无赖也随即附和,对那被逼至墙角的小少年几番拳脚攻击。
  小少年黑不溜秋的,黝黑的脸上还挂着彩,衣裳和头发都十分凌乱,在地上滚得脏兮兮的,却固执地护住腰间的玉坠,瞪着发红的眼睛不服输。
  这小乞丐有些骨气。
  徐南风将剩下的一个馒头用油纸包好,揣入怀中,随即手一攀脚一蹬,跃上青石墙砖,踩着砖瓦从墙头疾驰而过,一身红武袍迎风翻飞,稳稳落在那几个地痞无赖面前,声音带着几分娇嫩稚气:“天子脚下,你们竟敢以多欺少,以大欺小,真当洛阳府伊的牢房是摆设?”
  “哟,哪儿来的兔儿爷,要你管!”
  那地痞头子将嘴里叼着的狗尾草狠狠一砸,用穿着破烂草鞋的肮脏脚掌碾了碾,伸手要来揪徐南风的衣领。
  徐南风错身闪过,一掌拍上那地痞的手腕,再撩腿一扫,不稍片刻,巷中一片哀鸿遍野。
  徐南风习武数年,这还是第一次正儿八经地打架,师父教的那些架势都派上了用处。她心中得意,下手毫不留情,直教那地痞们鼻青脸肿跪地求饶,才拍拍手道:“滚吧。”
  一回头,便见那‘小乞丐’直直地盯着自己,唇瓣紧抿,拉着血丝的眼里隐隐有奇异的光彩。
  然后小乞丐笑了笑,黑皮衬得牙齿雪白,有些惊悚。
  徐南风当年年幼,并不知他眼中闪现的是名为‘崇敬’的情愫,还当他是饿得两眼发光了,便顺手将怀中温凉的馒头送给了他。
  “南风,南风你在哪儿?”
  巷口传来了杨武那大嗓门的呼唤,徐南风便不再停留,嘱咐那‘小乞丐’小心些,便转头朝巷口跑去。
  跑了两步,她回首一看,那‘小乞丐’依旧捧着白馒头,呆呆地站在远处望她。
  “黑皮猴子,黑得跟个昆仑奴似的。”徐南风小声嘀咕着,终是跑出了巷口,笑着迎向同伴。
  却不知,一袭红衣似火惊艳了时光,一次不经意的见面,让另一人牵肠挂肚了许多年。
  缘分真是这世上最巧妙的东西。
  徐南风从遥远的回忆中抽身,眼也不眨地望着眼前这个俊朗挺拔的青年,再想想过去那个偶遇的黑皮猴子,仍是觉得难以置信,喃喃道:“原来我那么早就见过你啊。”
  纪王嘴角弯出一个迷人的弧度,指腹摩挲着她的手背:“几度寒暑,物是人非,能与你携手比肩,乃是人生一大幸事。”
  他嗓音低沉,像是温柔的泉水缓缓漱过玉石,给予人无尽的安定与平和。
  “那你上次在包子铺……为何不告诉我真相?”徐南风偏过头,难得有几分局促,“害得我一心以为救你的是位高人侠士,还盘算着要与他结交。”
  让他看了笑话,真真是丢脸极了。
  纪王道:“上次见你懵懂的模样,也十分可爱,便没说出口。”
  生平第一次被夸赞成‘可爱’的徐南风,不禁微红了脸颊。
  夕阳入户,树荫里的夏蝉不知疲倦地鸣叫着,空气中金粉浮动,静谧得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纪王握着她的手,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尺日光的距离。
  气氛安静得有些奇怪。
  徐南风垂下眼,视线落在画卷上,忍不住开口打破沉静:“九公主和你一样聪明,方才那局盲棋,看得人惊心动魄。”
  她本是没话找话,纪王竟好脾气地接过了话茬,淡淡道:“生在皇室,聪明些才能活下来。小九也是可怜人,生母早逝,在宫中无依无靠,至今连个正经封号也没得到,性格又太过锋芒毕露,终归不是件好事。”
  说罢,纪王仿佛又想起了什么,转而问道:“叶夫人入府多日,总是闭门不出,我怕闷坏了她。南风若得闲,可多去陪陪她。”
  一提起自己的母亲,徐南风便觉得头疼,情不自禁叹了口气。
  这声轻叹自然没能逃过纪王的耳朵,他侧首认真问道:“南风有心事?”
  “我娘虽嘴上不说,但我知道她还是想回到爹身边的。她这样的妇人,一生所有的精力都献给了我爹,突然离开徐府这么久,便会像倒了支撑的藤萝一样难以适从。”徐南风不自觉蹙起了眉头,“见她总是郁郁寡欢的,我心中也难受。可徐府那样,我定不能让她再回去受苦,只能慢慢同她讲理。”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向纪王坦诚自己的苦恼,纪王嘴角一勾,没由来生出一股被信任的自豪感。他温声道:“南风莫急,我倒有一计,可让叶夫人安心留在王府,不再留恋徐家一切。”
  徐南风忙道:“少玠请说。”
  “叶夫人出身微寒,见识自然比不上其他贵夫人。古语云‘登泰山而小天下’,待她见多识广,心胸自然也便开阔了。”说着,纪王微微倾身,在徐南风耳畔几番耳语。
  徐南风细细听了,频频点头,面上也渐渐展露笑颜:“少玠所言极是,我稍后便去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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