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月照旧人(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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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认识你愈久, 愈觉得你是我人生行路中一处清喜的水泽。几次想相忘于世,却总在山穷水尽处又悄然相见, 算来即是一种不舍。我知道, 我是无法成为你的伴侣,与你同行。在我们眼能所见,耳所能听的这个世界, 上帝不会将我的手置于你的手中。这些, 我都已经答应过了。——简媜《四月裂帛》
  抵是洛今只离家了三个小时就被找到了,又或许是那张留下的字条本身就是出门去散心, 带着点儿离家出走的意思, 却可以曲解为其他。
  “我就是在家里躺了一整天, 加上大姨妈情绪波动, 想出去转转, 纸条是我没写清楚。”
  “手机平时上课总是静音状态, 忘了调成其他模式,没接到电话,对不起啊妈妈, 让你担心了。”
  洛今如是解释道, 母亲就全然相信了, 毕竟她完全没有离家出走的理由, 父母待她很好, 她的学业没什么太大的压力, 一切都是好的。
  昨天再难捱也终究过去, 明天再烂也必将到来。
  原本觉得自己会生上场病,实际上洛今没有,她睡足了, 精神抖擞的起床, 特地凑到厨房帮妈妈洗菜。
  不太好的那人是江尽月,江妈妈和江爸爸伉俪情深,江尽月大一点儿后江妈妈留在体制内,江爸爸下海创业,赶上了好政策,顺风顺水,家大业大,却因江妈妈喜欢家属院的环境迟迟没搬家。
  江尽月的午餐和晚餐会在洛今家里吃,饭菜上桌后江尽月都还没过来,妈妈催促洛今去隔壁喊人。
  洛今和往常一样从门口的储物盒里拿了江尽月家的钥匙,进门后布偶猫就晃着毛茸茸的尾巴飞扑过来,绕着她转圈圈。
  “乖。”洛今趿上属于她的粉白拖鞋,弯腰把猫抱到怀里来。
  布偶算是大型猫,别称布偶猪,单手抱着有些吃力,洛今抬脚尖踹了两下江尽月的卧室门。
  “进来。”江尽月嗓音略哑。
  十四个小时之前的洛今一定会皱着眉头忧心问,“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
  可现在她全无察觉,整颗心都扑在怀中的猫上,随口应,“我抱着猫呢,没手开,饭好了,我妈喊你吃。”
  通知完毕,洛今转身离开。
  “吱呀”一声,身后的门开了,洛今半回眸,江尽月面带倦色,长袖睡衣松垮的垂坠在腰侧。
  “脸色怎么这么差。”洛今嘟哝道,接着以最合理的揣测问,“你昨晚通宵打游戏了?
  江尽月噎住,他合计洛今问的就特么的离谱死了,但凡你问我一句,“昨天晚上干嘛了”,都比直接安排上通宵打游戏强得多。
  老子通宵都在悔恨昨天晚上怎么什么都没说,让你上楼了?
  你一句话直接给我安排的明明白白,我还能说什么呢?
  “一直输,想赢了再睡,结果输到天亮。”江尽月闭着眼说瞎话,冲她勾了下手,“把猫还我。”
  “凭什么?”洛今反问。
  江尽月嗤笑,“我作为主人,不想给你抱。”
  “哦。”洛今点点头,抱着猫,头也不回的回自己家了。
  “……”被晾在原地的江尽月静了半分钟,他感知到哪里不对,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彻夜不眠,做了较为充足的心理准备,比方说洛今会生气,她向来气性不算大,半钟头就能消气;又或许会不理人,那他理洛今就好了啊……
  江尽月做过许多种预设情况,实际上全无用处。
  洛今没有生气,她仍然带着笑容,是理人的,单纯的不喜欢再拌嘴,饭桌上照样给自己盛汤添饭。
  世界上最可怕的莫过于应该爆发的事情没有发生。
  你永远不知道风平浪静的海面下蕴藏着准备跃出高歌吟唱的海豚还是蓄势待发捕食的白鲨。
  饭后甜品是洛今前一天白天在家休息时做的半熟芝士蛋糕,配解腻的锡兰红茶。
  江尽月和她坐在露天阳台上,猫趴在纸箱里,因为过胖而溢出纸箱一小块。
  洛今单手摸着猫脑袋,安静的往嘴里送着蛋糕,江尽月想说些什么,奈何整个气氛里唯一的声音是“喵”,他怎么都找不到由头。
  先开口的是洛今,她用手指推着托盘往江尽月那边送了分寸,“尝尝。”
  江尽月舀了一块吃,入口即化,芝士味道浓郁且香甜。
  “好吃吗?”洛今问。
  “好吃的。”江尽月如是答。
  洛今往后仰了下,摊开十指在布偶的背上一个方向顺了几次,把猫咪哄得舒舒服服,她觉得挺没意思的,自己不是头次做这个蛋糕,之前怕胖,减糖减到苛刻,这次是全糖,江尽月仿佛没能尝出来。
  想要的答案和得到的永远不同,也罢。
  “我有点儿困,回屋午睡,等下你收拾好把猫抱回去吧。”洛今爬起来,俯视坐着的江尽月交代道。
  江尽月抬头与她对视,紧绷的颈线牵扯着锋利喉结,人是真的好看,要不是实在看的太多,洛今感觉没有少女能抗拒。
  他喉结微动,打着商量的语气,“洛今今,我们来聊聊?”
  “可以。”洛今打了个哈欠,她是真的又点儿困,前几天没睡好的觉仿佛在今天统统报应回来了,“你等我睡醒再说。”
  洛今这个午觉直接睡到了晚饭时间,饭桌上有洛妈妈在场,江尽月不好多聊。
  饭后循例是他们出去夜跑或散步,洛今捞完碗里最后的鱼丸,推诿说,“我身体不舒服,今晚不出门了行吗?”
  江尽月没办法说不行,于是这段正常该去散步的时间被空了出来。
  习惯了在这个的时间段做什么事,从六年级开始到高二,长达五年的夜间活动忽然取消后,总令人觉得心里空唠唠的。
  江尽月把这种感觉归结于对这个时段没有规划性,似乎这个时间他就该和洛今并肩走在马路边上,闲聊趣事、互相考背诵。
  他回了家,打开电视随便选了个节目放,单纯听声音。
  江尽月是顺风顺水惯了的人,他闭着眼窝在沙发里回忆自己为数不多的几次情绪巨大变化。
  竟然统统与洛今有关,看她被欺负了愤怒、发现她生病焦虑、找不到她人惶恐,甚至少散步一天,就不知道这个时段该去做些什么,而坐立难安。
  周日下了场大雨,夜跑再次被天气原因搁置下来,高二开学后加了晚自习,八点钟才放学。
  他们再也没有一起夜跑过,洛今借着抹月色问出江尽月,“你喜欢我吗?”
  江尽月遵从本心的回“我不清楚”时,并不明白,从他脱口而出答案那瞬开始,所有事情都难再同从前无差。
  ****
  洛今坐在江尽月右侧的位置,是班里的学习委员。
  江尽月是班长,这是从初中开始就固定下来的路数,事情都多。
  学委无疑算吃力不讨好的职位,洛今单纯为了让江尽月工作轻松点儿,才自告奋勇的担任下来。
  周一上学她就去找李念请辞,洛今拉着李念的手讲,“念姐,我不想再当学委了,我分身乏术。”
  李念摸着洛今的脑袋回,“那本周班会我们重新投票选,你如果是民意所向,那我也没得办法啊。”
  周五下午班会,江尽月看着洛今每天和同学聊天,双手合十的祷告,“求你,学委别投我。”
  并妄图贿赂选票结果,洛今连续两天带了自己手作的点心来班里分给同学们,她左邻右舍的分了一大圈。
  见过想上位的,没见过想落选的,大家吃人嘴不短,纷纷表示,“你放心,学委我们肯定选你!”
  洛今简直哭笑不得。
  她怕不够分、做得多,人人拿到手后盒子里剩下了好几块,可大家喜好的口味莫名的固定,最后只剩下了两种口味的。
  洛今把盒子推到等候多时的江尽月面前,莞尔道,“喏,尝尝。”
  江尽月从洛今分食点心开始,便保持着写物理题的姿态,他的笔完全没有停过,可清楚的了解自己不过在写离题万里的无关公式。
  物理次次能考到接近满分的人,写错了最基础的浮力公式。
  课间休息,班级里熙攘,没人注意到这幕哪里不对。
  洛今平时对江尽月就特别好,二班多是初中同班直升上来的同学,知道他们青梅竹马,不觉有什么问题。
  但选择的先后次序改了,往常洛今一定先让江尽月来选。
  除了江尽月本人外,没有人察觉这微弱的变化。
  江尽月笔尖微顿,划出道长长的墨痕,偏头转向洛今,望着她沉声说,“你。”
  “嗯?”洛今眨眼睛,好奇的看他,“我怎么了?”
  江尽月自知失态,终是摇头答,“没事,你吃吧。”
  洛今轻“哦”了下,居然真就把盒子拿到自己这侧盖好了,完全没有劝他尝尝的意思。
  “……”江尽月默然不语,飞速的抽了新的演算纸盖住错了的公式,为了装作轻松,转起指尖的笔。
  他从来不知道行为和思想不同步是什么样的感觉,今天发现了。
  除了失态,没有其他评价词。
  笔从指尖脱落,没转起来,在桌面滚了几圈后落到地上,教室喧嚷,一只笔掉落的声音微不可闻。
  但江尽月清晰的听见自己的心随着笔落地,沉了半寸。
  学业与生活看起来都很正常的进行着,洛今被全票通过再次“成功”连任学习委员。
  萧恕和应长乐成功拿到了进入数学竞赛国赛的资格,申请了单独的自习教室,座位空了下来。
  洛今在某节英语课搬到了没带卷子的乔卿久旁边和她一起看卷,从此几乎不回自己的原位坐。
  她是近视的,度数不算太低,第二排其实要比最后一排强不少。
  一场秋雨一场寒,南平的初秋雨水充沛,气温跟着骤降。
  江尽月打球出汗多,平时在座位里放了替换的球服和外套,他拎着自己的外套和书包走到最后一排,等洛今慢吞吞的收拾完书包,顺便提醒她练习册又落下了。
  受不了洛今的慢性子,干脆把外套塞到她手里,自己上手替她装。
  两人同床同桌住对门十多年,真要追溯洛今这慢性子是怎么养成的,江尽月多半得付上大半责任,他一手包揽了洛今需要处理的装书包、发卷写名字等诸多琐事。
  不需要自己动手做事情,当然会丧失掉这部分能力。
  “为什么要换到最后一排?”江尽月食指和拇指捻着拉链,拉到尽头,抬眸幽幽问。
  大家着急放学,教室里就剩下小猫三两只,没有人关注到后排气氛忽变。
  洛今人是坐着的,她侧目凝视江尽月俊朗的脸,他此刻神情颇为复杂,是她读不懂的样子,但没关系,她不在乎。
  换到大半个月之前,估计洛今会为江尽月的颦笑揣测到难眠。
  “我和乔卿久的关系要好,她一个人坐比较寂寞,所以我来陪她坐。”洛今站起来,带着椅子摩擦地面的尖锐声音。
  她抖开江尽月的外套穿在自己校服外面,低头挽了两下袖口说,“书包你帮我拿吗?”
  “嗯,我给你拿。”江尽月单肩背自己的,手里拎着洛今的。
  瓢泼大雨敲打着窗沿,走廊里的灯光不算明亮,他们一前一后的下楼。
  江尽月发觉洛今的头发居然这样长了,伞是他们共用的,双人折叠伞,足够大,容纳三个人仍绰绰有余。
  洛今戴着耳机,不动声色地和他拉开距离,被江尽月的余光窥看道,倾了伞偏向她。
  雨天的网约车不太好叫,前一个司机卡着时线取消了订单,只能等新叫的车来。
  “在听什么?”江尽月是极标准的少年音,带着点儿凉意,算不上多温柔,却因此惹得某些声控的女孩子讨论。
  直到耳廓被温热碰触,右耳声道的音乐消失,洛今才看向江尽月。
  江尽月极其自然的摘了她的单侧耳机,为了照顾耳机线的长度,把洛今小心拉开的距离硬生生全抹杀掉。
  女声低低的吟唱着苦情歌,能分辨出来是两个人合唱,“由这一分钟开始计起春风秋雨间,限我对你以半年时间慢慢的心淡[1]。”
  洛今无可奈何地笑了下,她看向车道,远光灯冲破雨幕,眯起眼睛能看清雨丝细密急切地砸地。
  由是只带了一边的耳机,雨声合着歌声一齐入耳。
  洛今是单曲循环的这首容祖儿和彭羚合唱的《心淡》。
  “难道终此一生都要这么,不可争一口气。[1]”
  歌唱失恋的人放下,若暗恋勉强可算在失恋的范畴里,那么这歌简直很完美的描绘了洛今的心境。
  江尽月后悔自己在洛今没回应的情况下,自顾自的伸手去摘她的耳机了。
  他好奇而已,这好奇心能直接害死家里那只一顿吃两个罐头的布偶猫。
  江尽月舔了下嘴唇,轻声唤身旁人,“今今。”
  “嗯,在呢。”洛今答,距离被拉近,她想从兜里掏个糖,不小心碰了下旁边的手,被体温灼烫,迅捷的收了回来。
  洛今深吸一口气,突兀的问及,“江尽月,你说人是不是该争口气?”
  雨势凶猛,伞四周水帘如瀑,伞下宛若狭小的密闭空间,江尽月听见自己过快心跳。
  送命题再度上线。
  洛今这问题无疑是把江尽月推上通往深渊的吊桥,还帮他砍断了回头路,进退两难。
  江尽月的大脑急速运转,他若是答“不该争口气”那洛今有一千万种方法反驳他。
  若是答“人活着就为了争这口气”那么又像是在肯定些什么事情,比如他们的关系,夜跑那天给了错误的答案,没来得及更正,就遇到了新的送命题。
  犹豫之间江尽月闭眼又睁开,心说去他妈的,不然老子直接表个白吧。
  月黑风高大雨夜,正是表白好时节。
  “今今,我。”江尽月开腔,被打断。
  洛今耸肩,晃了下手机上的来电,朝前方努嘴,“车来了。”
  她抛出问题,根本不需要江尽月再回答,洛今决意放下,江尽月的答案如何于她皆是无所谓的东西。
  洛今问是为了自己舒心点儿,至于江尽月如何想、准备怎么答、有多纠结,那都不该是她考虑的事情了
  谁没事思考对门邻居心理情况,时间充裕不会上网冲浪吗?
  他们共用同把伞,洛今迈步,江尽月怕雨淋到她,只好跟上步调。
  大概是雨天令人心情阴郁,司机开车久憋疯了,意外的健谈,“你们是一中的学生啊,成绩真好,前途无量啊……我儿子现在初一,在十九中读,我也希望他能考上一中,但他的数学不太好,我合计给他找个老师一对一补补,你说有必要吗?”
  洛今与江尽月各座车窗一边,洛今无法对心系儿子的父亲冷淡,礼貌的回答,“是今年刚上初一吗?那我觉得没必要,小升初不适应是正常的,总要有个阶段……我初中开始成绩也不太好,后来才好起来的。”
  江尽月手撑着窗框,目光没有聚焦点,看着窗上的水珠失神。
  顺风顺水这些年,想说的话再唇齿之间,酝酿多时,没能说出口,究竟是多难受的滋味,江尽月第一次体会到。
  然这样的感觉洛今体会过成千上百次,在江尽月被送情书的时候、在别人当面问江尽月“你怎么对洛今那么特殊啊,你是不是喜欢她”的须臾、在江尽月看叶龄眸中有光的画面里。
  暗恋这样的情绪来势汹汹,退潮缓慢但万一开始就不会停下,其实完全是可以理解的。
  仅用三个字就能总结出一切,“凭什么”。
  我凭什么要一直一直卑微的喜欢着他,他凭什么来回报我的喜欢?
  他完全察觉不到我的喜欢,所有事情都是一厢情愿的无用功,别再问凭什么,更不需要对方凭什么回应我。
  雨下了成夜,江尽月坐在飘窗上搂着他的猫发呆。
  起初他喊一声“今今”,布偶回他一个“喵”。
  后来喊得太多,猫倦了,懒得给他眼神,干脆的从他怀里跳脱,找到了个柔软的垫子趴卧。
  家属楼的房间格局相似,洛今和江尽月的卧室一南一北。
  前几天是南边灯亮,没过几天变成了北边长明。
  有下夜班的人归家,抬头看见楼上的灯火,自言自语的呢喃了句,“最近怎么了,四层楼住的晚上都不睡觉的吗?”
  深夜做决定经常不通过理智的筛选思考。
  江尽月再回神,屏幕上的聊天框里那句“我喜欢你”已经发送超过两分钟,无法被撤回。
  他在忐忑不安之合眼浅眠,迎来第二天自己的闹钟响起。
  关掉闹钟后发现几分钟之前有条微信消息。
  江尽月猛地清醒过来,他挺直身体,打开微信。
  洛今:[你错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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