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偏执丞相和离后 第6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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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知意蓦地明白了,为什么当初第一眼看见他,就会跟他说话。她并不是大胆的性子,那样不假思索地与陌生人说话,于她也是头一次。
  她大约是察觉到了,他身上同样的落寞,同样的孤独。
  低着头,从睫毛的缝隙里,看见沈浮靠近的身形,朱衣的颜色是暗暗的红:“那时我,被沈澄戳伤了眼睛。”
  已经记不清是为什么跟沈澄起了冲突,这样的事发生过太多次,沈澄总有各种理由挑衅,那一次,是攥着箭,从他眼睛上戳过去。
  流了很多血,他什么也看不见,没人给他请大夫,沈义真骂他是装可怜,他去找赵氏,赵氏留他住了两天,可赵氏也没有给他请大夫,赵氏盼着他伤得更重点,盼着沈义真因此后悔,让她回去。“家里没人管我,我母亲也是。我卖了冬天的棉衣,请了大夫。”
  他太穷,都是些不值钱的衣服,拿去当铺卖了死当,也不过才一两银子,所幸他找的大夫心肠好,不仅给他治伤,还带他到家中照料。“你家田庄隔壁,就是大夫的家。”
  他在那里住下,第二天,遇见了她。
  老天明明待他不薄,老天明明给了他机会,可他,全给弄砸了。沈浮觉得有热热的东西从眼角滑下,灼热的似要燃烧,似要将他烧成灰:“意意,我错了。我对不起你。求求你,再给我一个机会,我们重头再来,好不好?”
  他低着头,腰弯得很低,从帘子底下看见她怅惘的容颜,她凝眉望着远处,沈浮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看见连绵的屋脊,空荡荡没有人迹的田庄,那个庄子,在她离开后就空了:“我后来回来过很多次,想打听你的消息,可这田庄空了,我什么也没找到。”
  她离开那天,他追着清平侯府的车子跑了很久,看见了姜嘉宜。他并不是没有过怀疑,那种感觉很微妙,声音和语调都很相似,名字也对得上,但感觉总有些细微的偏差,所以他一次次回来,想要确认,是不是她。
  可一切都被抹掉了,田庄荒弃,他想办法向侯府仆从打听,都说府中的姑娘不曾在乡下住过。他只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毕竟他亲眼看见的是姜嘉宜,似乎没有什么可怀疑的。“意意,你家里为什么瞒着你来过这里的事?”
  姜知意没做声,车子走过,白墙灰瓦向后退去,八年前的一切似乎又闪回眼前。
  第83章
  姜知意生在端午。
  五月初五, 恶月恶日,毒虫肆虐,在雍朝的习俗里从来都不是什么吉祥的时候, 据说这天出生的人背时背运, 妨人妨己。
  但在很小的时候,她并不知道这些忌讳, 每年生辰父亲母亲和哥哥姐姐都会亲亲热热围着她庆贺, 一切都是香甜和美,永远伴随着粽子香、艾叶香,还有雄黄酒微涩的酒香,那时候的她欢喜无虑,她的生辰, 跟其他所有人的生辰都不一样。
  直到那次意外, 从此, 一切都变了。
  许多久远的记忆重又被唤醒, 姜知意看着远处青苍的山色,山顶上有浅灰的云, 影子斑驳稀疏, 落在起伏的山头。
  她有好阵子不曾回想起那段时日了。父亲和哥哥都不在家,长姐病得厉害, 日日寻医问卜,苦涩的汤药一碗碗喝下去,身体却一天比一天衰弱,母亲开始念经礼佛,开始背着人默默独坐, 她被交给陈妈妈, 一个人玩耍, 一个人睡觉。
  她第一次知道了孤独,知道了冷落的滋味。
  而后,在那个秋天,长姐咳了血,卜者说,是她八字不好,妨害的缘故。
  她被送到这偏僻的田庄,就连陈妈妈也没能跟来,因为母亲忧思过度也病了。病重的长姐,心神恍惚的母亲,她是唯一健康无碍的,越发验证了卜者的话,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八字刑克的缘故。
  哪怕她只有十一岁,只是个懵懵懂懂,未曾长大的孩子。
  田庄里没有她认识的人,没有人安慰她,她在黑夜里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打湿了头发,打湿了枕头,哭也不敢让人知道,因为一切,都是她的错。
  姜知意默默地看着山,看着车子走过,将已经荒废的田庄一点点抛在身后。之后这八年里她曾无数次回忆当时的情形,惊讶自己为什么有勇气跟一个陌生少年说话,疑惑那短短的几天,怎么能让她这么多年对沈浮念念不忘,如今她大概明白了一些,那是两个孤独的,被遗弃的人相依为命的时光,因为生活太苦涩,所以这段时光,才会分外甜。
  “意意。”沈浮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山形静默,她的眼里有细碎的水光,她很难过,是因为想起过去,想起那些被他辜负了的时光吗?沈浮觉得心揪紧了,尖锐的疼,慌张着不知所措着,消瘦的腰弯到极点,贴近了向着小窗,想要替她擦去眼泪,“别哭,是我不好,你打我骂我吧,你想怎么样都行,别哭,意意,别哭。”
  他要她别哭,然而他的声音开始哽咽,散乱得不成语调,他慌得厉害,他从前已经让她伤心太多次,他已经改了,他竭尽全力想让她欢喜无忧,可为什么,他又惹她伤心了呢。
  姜知意躲了下,没有让他的手触到自己,慢慢吐出一口气:“不是因为你。”
  她想他大约以为她哭了,可她其实只是有些难过,并没有哭。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哥哥一直都告诉她,不是她的错。随着年岁增长,她也慢慢确定,不是她的错。亦且母亲近来待她,比从前亲厚得多。她已经很长时间不曾想过那段日子了。
  “我没哭。”
  “我只是想起了别的事。”
  沈浮松一口气,又生出别样的难过。她在想别的事,并不是想与他的过去,她的难过也不是为了他。到如今,他已经说不清是她难过更让他慌张,还是她的难过并非因为他更让他慌张。
  向她更靠近些,漆黑的眼瞳看着她,恨不能钻进她心里去,找出每一个让她伤心的理由,一一抚平:“意意,能不能告诉我,是为着什么事情?”
  姜知意摇头。已经错过了。那两年里,当她忍着羞涩,一次两次问他记不记得她时,她曾那样期待,渴盼着将心底的秘密与他分享,渴盼着与他像当年那亲密无间,渴盼那段相互依赖信任的时光能重新回来,可他从来都是冷冰冰的。她一次次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失望和自我怀疑,已经磨光了倾诉的欲望。
  眼下他们两清了,他就更不需要知道那些过往了。
  沈浮听见自己失落的心跳,重重一搏。她拒绝了,她还是什么都不肯对他说,他总归伤她伤得太深,回不去了。
  冬日的风吹起来,夹棉的帘子微微晃动,沈浮在矛盾与不舍中,伸手搭上了窗:“太冷了,要不要给你关上窗?”
  他不舍得让她的脸从眼前消失,可风太大太凉,会吹到她,他更舍不得。
  姜知意点点头:“多谢。”
  沈浮的动作顿了顿,低垂着眼皮,轻轻合住。什么谢,他与她之间,怎么会需要说谢字了呢。那两年里她曾无数次为他关窗添衣,他从不曾说过谢字,固然是他愚蠢冷漠,但也因为他知道,夫妻之间不需要那么多对待外人的客气。
  沈浮不明白她现在的客气,比起前阵子的冷淡,哪样更让人难过。
  风吹起来,又慢下去,车子走得不快,沈浮盼着能走得更慢些,让他能更多一点时间陪在她身边。然而这段路并不够长,那些白墙灰瓦看着看着就要抛到身后,沈浮心如刀剜。
  这里,一切开始的地方,他们刻骨铭心的过往,错过了今天,也许他再找不到机会跟她说清楚那错过的一切。沈浮紧紧跟着,隔着窗户向姜知意说话:“这么多年我心里一直念着你。我不知道是你。但我知道我心里,只有你。”
  姜知意默默听着。她已经知道了,那次他疯了一样追上去说的那些话,足以让她明白他的心思,只不过。
  “我愚蠢固执,始终不曾认出来是你。那两年里我知道你的好,可我不敢面对,觉得对你好,就是对八年前的背叛。”沈浮慢慢说着,语声飘在风里,也许那些赶车的跟车的都能听见,这让他觉得羞耻,头一次将自己的心扒开,血淋淋的暴露出来,同样让他觉得羞耻,不安。
  然而他必须说出来,他处理过那么多案子,深知罪人若想彻底改过,头一件事就是要把自己犯下的罪过一桩桩一件件认清楚,罪人不配有什么羞耻不安,罪人要做的,只有忏悔,改过,弥补。
  姜知意默默的,将合上的窗又推开一条缝。跟车的赶车的那么多人,丫鬟小厮也不少,他说的话也许他们都能听见,这些私事,当朝左相的私事,极容易被人拿来当成攻讦他的理由,她没必要让他处在危险中。
  沈浮立刻凑上来,从细细的窗缝里看她,目光灼热着:“意意!”
  他猜到了她的心思,这让他欣喜若狂,那两年里她时时事事都以他为先,类似的事已经不知道做过多少次,如今这小小一个举动,让他窥见了曾经的情意,看见了希望。
  却听见她平静的声音:“都过去了,不必再提。”
  仿佛灼灼燃烧的烈火突然被冰水浇灭,沈浮怔怔的,许久:“意意。”
  他该听她的话,他早对自己发过誓,以后所有的事情都听她的,一切都以她为天,然而这次。如果错过这次,他要用什么理由见她,他哪里有机会再与她说这些话?喉头哽咽着:“八年前你离开那天,我一直在山上等你,后来知道你走了,我追了很久,拦下了你府里的车子,看见了……你姐姐。”
  许久,姜知意低低嗯了一声。她已经猜到了,那天长姐跟着哥哥一起去接她,哥哥直接骑马带走了她,长姐的车子走得慢,落在了后面。
  阴差阳错,造化弄人。除了这个,还能说什么呢。
  只是嗯了一声,已经足够支撑沈浮继续说下去:“后来我回来找过你很多次,找不到人,也打听不到任何消息,我太蠢,怎么也没想到当初认错了人。”
  “不是你蠢。”姜知意抬眼,看他。
  不是他蠢,而是父亲刻意抹去了一切。父亲从不相信什么八字刑克的说法,千里迢迢赶回来,发现她被送去了田庄,立刻大发雷霆。哥哥连马都不曾下便冲去田庄接她,长姐也是那时候才知道此事,急急忙忙也跟着去了。接回她后,发现她腿上有坠崖留下的伤疤,才知道那个田庄里根本没有专人照顾她,一切都疏忽简慢到了极点。
  父亲生了大气,哥哥亲自动手,将那些慢待她的下人打了板子,发落去更偏远的乡下做工,父亲又逼着母亲保证再不会这么对她。那是她长那么大,唯一一次看见父亲对母亲发脾气。
  侯府的姑娘因为荒唐的理由被亲生母亲送去田庄,险些遭遇意外,传出去就是林凝的污点,所以父亲遮掩了这件事,丢弃了那个田庄,又堵上了所有人的嘴。
  这些年家里再没有人提过那件事。随着年岁增长,成了亲,如今又有了自己的孩子,姜知意渐渐能够体会母亲当时的惶恐无助,丈夫常年不在家,女儿病成那样,卜者的话再荒唐,也是救命稻草,又怎么能忍住不试试。
  她早已谅解了母亲。如今,她也不会为着此事,揪住沈浮不放。“都过去了,不必再说。”
  可沈浮不能不说:“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一定改,我会好好对你,对孩子,意意,再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他紧张地看着她,等她回答。
  车子还在向前,那些白墙灰瓦彻底抛到身后去了,姜知意沉默着,许久:“假如你没有弄错,假如八年前的人,不是我呢?”
  第84章
  沈浮站在侯府大门外, 看着车子驶进门内,丫鬟仆妇簇拥着姜知意下了车,宽松的衣裙掩住她隆起的肚腹, 她的体态跟从前很不相同, 她马上就要做母亲了。
  沈浮想叫住她,想回答她的问题, 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假如八年前的人不是她, 假如不是她。
  沈浮怔怔地站着。意识到爱她已经是和离之后,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她就是他的意意,他后悔不该逼她喝落子汤,他想若是他能早些知道爱她,他会让她留下孩子, 他会好好养大那个孩子。
  这些念头委实称不上良善, 更找不出对她有多少爱意。沈浮默默看着门内, 过去的他太吝啬于付出, 到此时,又该怎么对她开口。
  后来知道她就是意意, 他也曾反反复复想过很多次。后悔那两年里对她冷淡苛刻, 后悔当初没有查得更仔细些,没能早些认出来是她, 但他同样想过,假如,不是她。
  他从来都不惮于把内心剖开来看清楚,所以他知道结果。如果不是她,他还是会爱她, 那两年里他已经不知不觉爱上了她, 但, 他同样无法原谅自己对意意的背叛。
  他会爱她,可那份爱注定只能是矛盾挣扎的,带着背叛灼烧的滋味,他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如果她不是意意,他无法像八年前那样纯粹热烈,生死不计。他会爱她,克制的,矛盾的,冷静的,他们会像世上每一对平常夫妻那样相伴到老,他会爱她,不够纯粹的,经过了计算和理智的爱意。
  这绝不会是她想要的回答。沈浮默默看着姜知意,一颗心沉到最底。她不会想听这些,任何一个曾经深爱过的人,都绝不会希望从对方口中得到这样的回答。
  他不该这么回答,明智的做法是告诉她,无论她是不是意意,他都会热烈地爱她,可他做不到,他不能够骗她。
  视线的尽头,姜知意马上要转过照壁,马上就要看不见了,纠结的思绪突然抽出一缕坚定。没有假如,从来都没有假如,从一开始就是她,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只能是她。沈浮脱口叫道:“意意!”
  他飞奔而去,又被看门人拦住,姜知意在照壁前停步,摆手命看门人退下,她想他大概有了答案吧,她现在,有点想知道他的答案。
  门人退开,沈浮飞跑着来到姜知意近前:“意意。”
  呼吸急促着,余光里瞥见丫鬟仆妇们都避开了,宽阔的庭院里只剩下他和她,她在等他的回答。
  沈浮试探着伸手,去扶姜知意:“到廊下去说,这里风大。”
  姜知意没有让他扶。踩着细软的土地走去长廊下底下,日光斜照下来,沈浮的浓眉重睫清晰地映在苍白的脸上,白愈发白,黑越发黑,深红的唇抿成一条线,他很紧张。
  姜知意在这刹那,莫名有种旁观的放松,他会对她说什么?
  沈浮不自觉地眨了眨眼,日影西斜,落在姜知意发上肩上,给她柔软的轮廓镀上一层温暖的光,她清澈见底的眼眸看住他,他缩成影子嵌在她眸中,那样小,那样卑微。“意意。”
  理智在提醒他,应该说得更婉转些,情感却逼着他,不要骗她。“没有假如,你就是意意。”
  只是短短一句话,但奇怪的是,姜知意听懂了。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低下了头。
  沈浮禁不住又靠近一步。眼睛热着,心跳声如擂鼓,他想他不该这么说,但凡聪明的人都不该这么说,然而他不是,他愚蠢固执,认准了的人,从来都不会回头。“有一回我偷偷从衍翠山那边看你,你和黄纪彦在草坡上说话,他给了你一束花,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我在妒忌,我……爱着你。”
  姜知意慢慢抬起眼皮。久远的记忆慢慢地,找到了那天。那是在他发了疯似的向她忏悔之前。所以,他是先知道爱她,再知道她是八年前的人?
  “意意,”沈浮又近前一步,近到能看清她长长的睫毛,闻到她身上熟悉的香甜气味。她就是意意,没有假如,老天的安排就是如此,他们从一开始就注定羁绊在一起,“我很庆幸,从来都只是你。”
  离得很近,姜知意又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桑叶和野菊花的香气,曾几何时,这熟悉的香气已经变得陌生了。姜知意退开一步。
  沈浮心里又是一疼。她依旧疏远着他。他们本来应该是完美的,但是他给弄砸了。“从前都是我错,我愿用尽余生来弥补。”
  只要她能回头。哪怕她不再爱他,只要她允许他留在身边,允许他远远看着她,他就已经很满足了。眼睛热着,喉咙哽着:“无论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所以,她该庆幸,她就是八年前的人么。姜知意微微仰着脸看着沈浮,依旧是她熟悉的模样,熟悉的固执,他的心念从来都不可改变。她曾经努力了太久,幸好,她放下了。
  沈浮紧张地等着她的回应,许久,听见姜知意平静的声音:“不必。”
  血涌上头顶,沈浮听见自己嘶哑的唤声:“意意……”
  模糊的视线里看见姜知意柔软的脸,她神色也是平静:“不需要弥补。这样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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