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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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高烧垄罩的梦似乎特别漫长,梦里的是程子曦初上高中的时候。
  程子曦发现自己的性向就是在高中,那时候他高一。
  身为一个正值青春期,对异性交往充满好奇而躁动的男孩,程子曦也不例外,只是让他心头小鹿乱撞的不是班里的聪明女孩,也不像其他男同学喜欢下课跑到别班走廊偷看可爱的校花,礼貌极好的他更不会对着哪个发育比较好的女孩吹口哨。
  如此有小小绅士风范,又长得白白净净的男孩,自然也会收到不少女孩投射的爱慕眼光,甚至有些主动些的女孩还会把粉红色带有香水味的信,偷偷藏在他的抽屉里等他发现,期待他回应自己的心动。
  但他通常都只会再看完之后,默默的把信收到一个盒子里。
  开始那些女孩偷偷躲在角落,紧张的看他拆开自己的信,发现他认真地看了许久,又仔仔细细地照原本的褶痕折回去时,她们都以为自己可以得到一个令人开心的回覆,但她们等了又等,等了又等,却迟迟等不到程子曦的一点点回应。久了,多了,她们才知道或许这只是他对她们心意的礼貌和尊重。
  面对这样一个认真对待她们心意的男孩,虽然她们的感情并没有被接受,却也让她们满足了,因此只要是跟她告白过的女孩,都能继续跟他当着朋友。但看在其他青春期男孩眼里却不是这么回事了,他们渴望得到女孩们的关注却得不到,而他得到了却这般冷冷淡淡的,在他们看来就变成了程子曦在骄傲了。
  正当所有人都为他怎么能在面对纸片般飞来的情书还依旧淡然处之而困惑时,只有程子曦自己知道其中的原因是因为会让他心动的是一个总是温和的男人。
  他是学校里的表演艺术老师。一个文质彬彬、五官精緻的漂亮男人,说他漂亮其实一点也不为过,略带小麦色的脸上总是翻映着不过分的笑容,笑起来时眼睛更加的炯炯有神,眉毛浓密有型,鼻子高挺,头发微捲,身高是标准的八尺,肌肉线条不夸张但配着衬衫还是看得出来非常流畅。
  那时程子曦的身高还没完全长开,却也有一米七,他还曾经幻想着以他当时的身高站在老师身边,可说是最搭的身高差。
  而男神一般的老师,想当然耳也有一大票女学生为之疯狂,但程子曦也不甘示弱,身为男孩的他,拥有着天生的优势,老师也是个大学刚毕业的年轻人,便跟他这个“上进”又有潜力的学生更加没有距离。
  程子曦是艺考生,因此跟老师相处的机会也比一般人多,日子长了逐渐熟稔之后,凡是休息时间和课后,只要在教室看不到程子曦的身影,就一定可以在练习室找到他,久而久之他跟老师的关係也越来越亲近,甚至亲密。
  两人独处时,有时老师会奖励似的摸摸他的头,看到他吃饭吃的嘴角带饭时,会用手指帮他擦掉。其实他知道老师是个异性恋,还有一个从大学就在一起的女朋友,因此他很知足的珍惜这些亲密但不逾矩的相处,只要偶尔出现一次就可以让他高兴一整天。
  但好景不常,他渐渐发现,学校里有些女孩子,会在看到他和老师走在一起的时候一直盯着他们偷笑,起初他并不以为意,直到后来开始有一些恶作剧在他身上发生。
  或许是刚刚情竇初开的他,看老师的爱慕眼神太没有遮掩,又或许是老师对他宠溺的眼神太过特别,这些种种终于打破了那些奉老师为偶像的学生,心中的一座座醋罈子。
  一开始的恶作剧确实不严重,不过就是一些拿粉笔在他桌上写写画画、偷拿走他的作业簿等等诸如此类的“小玩笑”,但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原本就看他不顺眼的男同学也开始明的暗的一起针对他,球场上故意撞他、在他经过时故意绊他、传一些恶意的言论詆毁他……
  只是即使这样了他仍不为所动,好像这些都不是发生在他身上,这让喜欢他的朋友都快忍不下去,不过又能怎样,当事人自己都不在意了,旁人还说什么,也只能防止他们更过分了。而这些看在从小到大被欺负了,只会把自己关起来偷偷掉泪的路天明眼里,想着打小保护他的晨曦曦现在竟然被欺负成这样,他简直想揍人了,但每每火山爆发又都会被程子曦拉住。
  其实程子曦并不是不反抗,只是他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恶言恶语,因此当他看待这些小孩子开的幼稚玩笑时,他选择不跟他们一般见识,但这不代表他会一直任他们为所欲为。
  这之间偶尔会有人挑衅地找他约架,他都会正大光明的去。程子曦从小保护路天明,知道他有自己帮他出头,但自己终究只有自己,因此他一有时间就会去道馆练柔道,平时当锻鍊修身,必要时自卫防御,所以拥有黑带的他论起打架也不是省油的灯,一对一起来总能让他们消停一阵子。
  虽然如此,但显然他对以柔克刚太过贯彻始终。
  直到后来他才深刻知道,是他小瞧了所谓谣言的力量,以及寡不敌眾时的无能为力。
  有人说︰「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有一群人相信着一样的事情时,那就会变成真的,真相是什么一点也不重要。」
  就在恶作剧消停了许久,久到他以为是他们对自己的幼稚行为觉得无趣了的某天,酝酿已久的当他看到学校所有公佈栏上,贴满了他跟老师的照片时,终于为接下来响亮的引爆,燃下了最后一根导火线。
  大部分照片其实还好,不过是一些只有有心人仔细看才看得出端倪的抓拍,甚至有些还拍的不错,看着有那么一些浪漫唯美的氛围,有些是他们并肩漫步在校园、有些是他们在练习室说笑吃饭,每一张都是确有其事,其中可以做文章的也就是程子曦藏不住的眼神,如此而已。
  但其中有一张明显就不是那么有善意了,那是一张两个人拥吻的照片。镜头是从很远的背后拉近的,因为放大倍数过高,洗出来变得模糊不清,但从画面中两人的身材还是可以分辨的出是两个男人,而且显然那个人很有心,照片里的人从发型到身材都和程子曦跟老师有七分像。
  如果照片清晰,程子曦还能辩白,但如今面对这样一张隐射意味极重的照片,程子曦可说是百口莫辩,处于一个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的状态,更不用说这张照片就被贴在那些他们二人特别清晰的照片堆里,自然而然就会让观者心里更加篤定两人的身分,而放在一起看便也更添了这些照片中两人之间瀰漫的曖昧气息。
  而这么宣传似的大动作行为当然不再只有学生看到,没有太久便也终于吸引到学校各方的注意了。
  在事情发生之后,程子曦的脑袋空白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该做何反应,他只知道老师一定都知道了,知道他一直以来对他不纯洁的想法,一定觉得他特别噁心吧,就像那些同学们私底下传的,他们在自己桌上写的。
  就在那天晚上,他又做梦了,他听到了之前那段时间,他每天晚上梦到老师时,那句他总是努力想听却怎么也听不见的话。
  梦里的老师依旧笑着,但他说出来的话却生生把程子曦吓醒了,他说︰「你能离我远一点吗?你让我觉得很噁心。」这次每一个字都如此清楚,但他却比过去的任何一天都希望自己没有听清。
  他这才知道,原来面对那些言论骂声,他并不是不在乎,反倒是特别在乎,特别害怕,只是因为那时候身边有他最喜欢的老师,所以他不敢表现出这些惧怕,他怕自己的感情被老师知道后,老师也会这样看他。
  不安随着被点燃的火光佔据他的心头,但同时他也知道,这件事恐怕要给老师带来麻烦了,而这个麻烦竟是在老师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自己不该有的感情泼了一身脏水。因此对于这个即将引爆的炸弹,程子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不能再给老师困扰,很快地他就想好了一套说词,是他所能想到对老师伤害最小的说词了,随时等着学校的人叫他去问话。
  等待的这段时间,他很忐忑,觉得心里变得非常空虚,不知这是在逃避还是这是他保护对方的方式,总之他咬牙踩下每一次想去找老师的念头。
  程子曦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去找老师了,上到老师的课时,他总是不敢看老师,好不容易熬到下课,他便一溜烟就跑出教室,即使老师在后面叫他,他也装做没有听到地走了,他生怕自己如果停下来,会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直到这天中午,同学都已经回家吃饭了,班上只剩下程子曦和路天明。当他们正要背起书包,程子曦一回头见到窗边的目光就愣了神。
  路天明延着程子曦定住的视线看过去,就看到老师站在门外,程子曦这段时间这样假装镇定他怎么会看不出来,现在看来心想也好,便了然地拍了拍程子曦的肩说自己先回去了。
  随着路天明的脚步声远去,教室又逐渐恢復了寧静,老师带着一如既往温和的笑走到程子曦面前,这个瞬间程子曦看着老师依旧灼灼动人的笑眼,微风轻抚过面颊,彷彿时光倒流,回到了事情发生之前。
  「老师……我……」程子曦懦懦的开了口,却被老师突然抬起的手打断。
  又是恍如过去的错觉,但老师一下一下抚摸着程子曦额前的瀏海,掌心的温度却无比真实,像是鼓励,像是赞扬:「我都知道,你很好,你做的很好,不要担心,都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没事了,不要怕,不要怕……」
  他一句一句不断重复的“你很好,不要怕。”终于安抚了程子曦的心,也让他的眼泪终于溃堤。
  顷刻间沉积许久的情绪得以释放,程子曦像是飘流的遇难者好不容易抓住一根浮木,他往前一步抱住了老师,在老师的怀里用每一次啜泣的空隙努力汲取老师的温暖,渴望这个温暖可以捂热自己失温了冰冷的身体。
  老师被他用力撞上来的拥抱愣了一下,但僵住的手快就反应过来了,他没有回应程子曦的拥抱,只是把原本抚摸瀏海的手改移到背上轻拍,嘴里仍旧不停说着同样的一句话。
  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久到他们都忘了吃饭。末了,程子曦放开老师,看到老师还是笑着,眼神在透过帷幕的午后阳光照射之下,看起来比平常更柔和了。
  接下来的整个下午,程子曦的心都沉甸甸的,老师最后的话不断在他脑海回放,「永远记得,你没有不对,子曦,再见了。」程子曦不知道为什么,老师轻声细语的话语,此时在他耳里却像一把一把针刺入他的心脏。
  直到隔天早上,他才知道这奇怪的感觉是从何而来。
  第一节下课时,路天明跟他说,老师离开了。听说这段时间学校无数次找老师约谈,也曾经想找程子曦的父母谈谈他们儿子早恋跟发展师生同性恋情的问题,但这才发现程子曦入学时填的紧急联络人栏位竟是空的,得知这件事的老师似乎是一个人把所有事都揽了下来,说他从头到尾都不知情,把话说死了,也不让学校单独找他约谈,只另外找了那些恶作剧的同学,因此在老师离开的同时,那些同学也各自得到了他们应得的处分。
  听到一切真的都已经结束的程子曦,心底燃起无尽的酸涩,前所未有的窒息感袭来,终于将他锁进了禁錮的桎梏中。
  不到一个星期,程子曦办好了转学手续,离开了这所学校,再没有回头。
  在数不尽的事态变迁下,岁月无情地拨弄凡世的尘氛,将所有已失去的,有距离的,化作灰烬,飞扬到世间的各个角落,在此地留下一抹人事已非的空。
  突然一阵黑暗垄罩,伸手不见五指,程子曦好像看见了触不及的远方有一个光点,从那个光点传出了一个温暖人心的声音︰「永远记得,你没有不对,子曦,再见了。」声音消失了,光点也随之消失。
  不久后,又出现了一双会发光的手,手上有一些细细的皱纹,指节处似是因为经常用力而变的微微鼓起,程子曦的意识想要伸手去抓,却在这个瞬间又消失了,突然程子曦喊出了一句:「妈妈。」这句脱口而出的话让他自己震惊了一下,彷彿在他的浅意识里就是知道那是妈妈的手。
  最后当他缓过来时,整个空气飘散了一股菸草的味道,温暖的好像有太阳照拂,这时程子曦发现这个空间不再那么黑暗恐怖了,之后菸草燃烧的味道跟声音再没有消失过。
  听到程子曦发出一声轻哼,顾言默隐隐约约听到的是,「muamua.」
  顾言默倏地站起来走到床边,「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他轻轻地拨了拨程子曦汗湿的瀏海,程子曦皱着眉头在睡梦中呢喃。
  不过才过没一会儿,或许是梦魘不再那么痛苦了,他便又再次陷入沉睡。顾言默不放心的把掌心覆上程子曦的额头,这才发现他已经退烧,面色也不如早上苍白,反而因为刚刚退烧发汗脸色红润了些。
  顾言默嘴角微勾,松了口气,发现望着程子曦的自己,或许是经过一早上的折腾,竟已一扫先前的阴霾。然而他却不知道自己原本冷峻的眼神现在是多么温柔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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