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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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苏绾绾被引入内室,百里夫人——百里嫊,已经坐在榻上等待。
  百里嫊很老了,看上去已经将近七十岁。她梳着蝉鬓,身穿弧领上衣,外罩间色纱裙,神色慈祥可亲。
  她就如同一个平凡的老妇人,从她的面容上,看不见当年令朝野畏惧的权势气焰,也看不见沉寂多年的悲哀颓废。
  苏绾绾与她见礼,她将苏绾绾扶起,让她坐,又命侍女煎茶。
  两人聊了许久,百里嫊携了她的手,和蔼道:“你的文章写得很好,我读了,很是喜欢。”
  她从腕上褪下一个嵌宝石金镯,亲自戴在苏绾绾手上:“你今后若有空,可过来坐坐。”
  苏绾绾恭敬道:“绾绾改日必再来拜见夫人。”
  百里嫊含笑点头,又聊了片刻,面露倦色,苏绾绾适时告辞离开。
  “如何了?”马车驶出肖家大门后,苏敬禾骑马跟在马车旁,关切问道。
  “百里夫人让我今后可再来拜访。”苏绾绾道,“她还赠了我一个镯子。”
  苏敬禾惊喜,忙道:“快让我看看。”
  苏绾绾揭开车帘,苏敬禾策马上前,视线落在她手腕。
  “这是高宗当年赐她的手镯吧?”苏敬禾看了片刻,惊叹道,“这上头的宝石我认得,是异域的贡品,异域诸国都已经多少年没来朝贡了?如今这宝石可是有价无市!”
  苏绾绾放下车帘,微笑道:“还要多谢二兄为我费心奔走。”
  “这没什么。”苏敬禾牵着缰绳,说道,“还是大姊先提的。扶枝,你算是赶上好时候了。”
  百里嫊逐渐年迈,起了传道授业之心。又因她老迈,圣人疑心渐去。
  这两样少其一,他们今日都不可能见到百里夫人。
  苏敬禾越想越高兴,说道:“扶枝,我们得庆贺一番。如今天色尚早,我又正值休沐,带你去月锦楼吃你最爱的玉锦糕吧!”
  苏绾绾不愿拂他的好意,笑道:“好,我正好得了月钱,今日便让我来做东道主吧。”
  ……
  天色渐晚,夜色四合。肖家的内室里,肖公为百里嫊宽衣,笑问道:“今日那小娘子如何?”
  百里嫊迟疑片刻,说道:“极好。”
  “如何好?”肖公将百里嫊的外裳挂在木施上,又让她坐在榻上,他轻轻为她按摩穴位。
  百里嫊年轻时一心从政,曾去蓠州治水,双腿泡在大水中数月,落下风湿之症。
  如今正值春季,天气潮寒,肖公担心她旧疾加重,连日来,也不假手他人,每天亲自为她按摩舒缓。
  百里嫊靠在引枕上,回忆道:“今日那小娘子的文章颇有见地,谈到的方田问题新解法,倒是令我耳目一新。
  “我让侍婢引她入内,却故意不提她的文章,东拉西扯,她也不急不躁。
  “我再问她算学和政事,她无半点意外之色,应答有度,还懂揣度我的心意喜好,可见沉稳有急智。
  “在此过程中,我故意不露喜怒,她面无惧色,一一作答,无一丝慌乱。”
  “无一丝慌乱?”肖公笑道,“这可是真的?当年你那么威风,连我都不敢与你对望呢。”
  百里嫊轻轻瞥他一眼:“或许是我老了,早已没了威望。”
  “怎会?”肖公故意夸张地哄道,“我眼中的嫊娘,可是青春正好,让我又爱敬又畏惧呢。”
  百里嫊轻推了他一下:“快休说这没羞没臊的话!”
  肖公从善如流地转移话题:“然后呢?嫊娘,你且再说说那小娘子。”
  百里嫊道:“方才说的那些倒也罢了,我最爱的是她的品性。夫君可还记得宗政家的事?”
  “我自然记得。”肖公道,“可我们自家已是如此,如何敢拂崔仆射的意?只好遣大郎过去看看。”
  百里嫊道:“我正是从大郎那里得知此事的。大郎说,原来早有人委婉帮了宗政公——是苏家二郎。”
  “苏敬禾?”肖公面色古怪。
  百里嫊道:“正是。我询问大郎此事细节。大郎从宗政公那里得知,苏二郎先是买了三卷书,给了三千两,说要拿回去给妹妹看。当天,苏二郎又回了宗政家,说银子也不要了,就当这三卷书寄放在苏家,哪日形势变好,宗政家记得去取。宗政公的为人你也知道,苏家既这样说,他便不肯要这三千两。两家互相推让了许久呢。”
  肖公:“你的意思是,这事是今日来的那小娘子授意的?”
  “正是。”百里嫊道,“我观她文章,知她是有才之人。有才之人都爱书,见书如见珍宝。她面对世间罕见之书卷,却不泯良心,可见品性高洁,意志坚定,不愿趁人之危。”
  “夫君。”百里嫊道,“这样一个颇有见地、沉着有度、胆色过人、品性高洁之人,偏又年岁正小……我问了,她才及笄不久。若非我如今这境况,恐怕会将她收作弟子……”
  肖公笑道:“怎么?你夸了她半日,原来不想将她收作弟子?那你近日叹什么气?”
  百里嫊沉吟不语。
  肖公知道她的顾虑,一边为她按摩,一边慢悠悠道:“嫊娘,你知道么?你昨日又做梦了。”
  “是么?”百里嫊道,“我梦见了什么?”
  “我如何知道你梦见了什么!”肖公按摩的力气一重,听她嘶声,连忙放轻力道,“我只听见你在梦中说:‘圣人,诛贼!’”
  烛火摇曳,印在百里嫊的脸上。她陷入缄默。
  在她最为意气风发的几十年,每日伴随高宗左右,就连群臣奏折,高宗有时也会询问她的见解。
  众人对她趋之若鹜,连远在西南道的百里家族,阍室都人流不绝。
  后来,她的政治生命随着高宗驾崩而走到尽头,还惹来圣人的忌惮。
  她困于内宅,每日不是编纂算经,便是擦拭她的藏书。
  她晚年时,偶尔登上阆都最高的山头,在上面盘桓至天黑,俯瞰整个繁华阆都,却只是回忆起当年的时光,再感到寂寞。
  她再也不写策论了,她看见阆都依旧醉生梦死,大裕却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的大裕。
  贪官污吏横行,来朝贺的国家越来越少,就连狄人和西丹也敢频频来犯。
  有时候她在铜镜前看着自己花白的头发,就像在看着已经消逝的大裕王朝。
  她不记得自己的梦了,她在梦里喊的圣人是谁?
  是高宗,还是如今的圣人?要诛的贼又是谁?是狄人,是西丹人,还是阆都的贪官蠹役?
  肖公见百里嫊面露怅惘,连忙笑着劝解道:“嫊娘,你看,你和苏家的这小娘子很有缘分嘛。她姓氏为苏,你大名为嫊,这音征这么相近,你又对她赞不绝口——连郁二郎看了她的文章,都称赞有加呢。这岂不是天赐的弟子?你哪怕不想收她,时时传她过来说说话,把她拿去玩一玩,不也比每日枯坐有趣?”
  百里嫊瞪他:“这和音征有何关系?再说人家好好的一个小娘子,岂是用来玩的?”
  “是,是。”肖公立刻改变口风,“你便把她叫过来,随便教她几句,她也高兴,你也解闷,岂不两相得宜?”
  百里嫊犹豫。
  许久后,她说道:“我已跟她说,日后可再来造访了。且再看看吧。我断然不能随便一教,若她果真要学,我是要收她入门的。”
  ……
  苏绾绾并不知百里嫊和肖公的这番夜谈。
  时光如水,光阴变幻。苏绾绾再去拜谒了百里嫊几次,百里嫊的态度逐渐热络,转眼便到了上巳节的前一日。
  每年的上巳节,是阆都一件难得的盛事。
  在这一天,阆都众人几乎倾城而出,一起去水边祓禊,驱邪避灾,顺便赏景玩乐。
  虽然通常来说,众人是去水边赏景玩乐,顺便驱邪避灾……
  百里嫊说她不去,但根据时下流行的装束,仔细地给苏绾绾搭配服饰颜色,还亲自为她绘了一朵小小的牡丹花钿。
  “我当年也是引领阆都风潮之人。”百里嫊笑道。
  苏绾绾应好,拿着铜镜,凝望自己额上的花钿:“很美,多谢百里夫人。”
  百里嫊道:“日后不必唤我‘百里夫人’了,你可唤我‘老师’。”
  苏绾绾一愣,失神了片刻,便迅速放下镜子,说道:“老师高才,请受学生一拜。”
  百里嫊端坐着受了这个礼,又说道:“还需有更正式的拜师仪式才行。你先去踏青吧,后日再过来,我命人做足准备。”
  苏绾绾应好,百里嫊道:“你前些日子对我说,阆都的小娘子依旧时常骑马?”
  苏绾绾应是。
  百里嫊笑道:“骑马去吧,这么美的小娘子,可要在上巳节让众人好好地瞧一瞧。”
  苏绾绾迟疑须臾,应了好。上巳节那天,苏绾绾骑马出行。
  这是一匹白色的马,是阿娘还在世时,亲自为她选的。
  当她穿着百里嫊推荐的装束,骑着白马,和相熟的几个小娘子一同去往阆都外的渊河河畔时,众人果然轰动了。
  无数的目光投注在她身上,人潮开始往这儿挤,苏敬禾一边帮她驱开人流,一边道:“扶枝,难得见你骑马。”
  “老师提议的。”苏绾绾道。
  “老师?”苏敬禾怔了片刻,“她收你为徒了?”
  “还未行正式的拜师礼……”苏绾绾道。
  苏敬禾已是错愕万分,与苏绾绾同行的小娘子纷纷探问:“扶枝的新老师是何人?之前的西席不是说教不了扶枝了么?”
  苏绾绾正想遮掩,苏敬禾便说:“是百里夫人。”
  小娘子们齐齐露出震惊的神色,半晌后,一个小娘子道:“早知百里夫人还收弟子,我便好好读书了。”
  另一个小娘子问:“传闻百里夫人威望素着,不苟言笑,可是真的?”
  “不是……”苏绾绾道,“她很和蔼……”
  众人惊叹了一声。他们一边闲聊,一边骑马走去。
  坐在渊河畔最高的画楼上的圣人,遥望着阆都的盛景,敏锐地发现从东边到渊河的路上,出现了小片的骚动。
  阆都东贵而西富,这是哪个高门的漂亮娘子或俊俏郎君骑马出行了?
  圣人这样想着,却已经无暇他顾了。他的头好痛,这是他的宿疾。
  但他不愿让臣子看见自己的虚弱,便笑道:“每年上巳节,你们都随吾在紫云楼玩乐,有什么趣味?都下去吧,去楼下玩玩。你们中也有新科的进士,那么多漂亮的小娘子都等着捉婿呢。”
  官员们纷纷奉承,不愿离开。圣人坚持两句,众人明白了圣人心意,一一退下。
  郁行安是最后一个走的,他坐的位置离圣人最近。
  他已看出了圣人的不适,但见圣人强撑,便只作不知,恭敬道:“圣人,微臣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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