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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灵沉出生之时, 临淮城中电闪雷鸣, 降下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雨。而临淮海上的海浪也因此翻腾了七天七夜,海中羸弱的生灵大多都抵御不了这样的阵势, 最终亡故的比存活下的不知多出几倍。
  伴着这番异象降生于世,在旁人看来决计算不得什么好兆头, 事实也确是如此。
  君灵沉的母亲也在产下他之后便撒手人寰,与世长辞。生来便背负着至亲之人的血命,这的确算不得什么好兆头。
  然,在临淮君家氏族看来,这一切确是千年难遇的好兆头。
  君灵沉生来左眼异瞳, 这只异瞳不是凡物, 而是被世间之人称为可窥阴阳,明恶邪,妖魔鬼怪、魑魅魍魉一旦遇上便再无所遁形的灵之眼。
  在修仙界中但凡身负灵眼之人,便是被誉为为除魔诛邪而生的命定之人, 君家氏族亦觉他该如此,是以君灵沉便按照他们所希望的那般, 按部就班的活着。
  他在三岁之前, 一直住在临淮的家中。每日十二个时辰,他有七个时辰都在同家中特意为他请来的夫子们上课。
  夫子们教授课业时, 他偶尔能听见窗外家中小弟子们练剑的击打之声。他很喜欢剑术,也很想有个人能陪着他一起练剑, 但是在偌大的虚无缥缈间, 却寻不出一个可以陪他练剑的人。
  他那时年幼, 根本不晓得自己和同龄之人有什么不同,有一次拿着自己的小木剑想要同家中的小弟子们一起练习剑术,但一句话都还没能说出口,那些小弟子们便犹如惊弓之鸟一般落荒而逃,口中还念着“恶鬼”、“妖瞳”诸如此类的话语。
  他父亲知晓此事以后,将那些出言不逊的小弟子惩治了一顿,并且勒令虚无缥缈间再也不准提及关于他异瞳的事,对他说道:“你肩上生来便背负着斩妖除魔的重担,他人之言,无须记挂。”
  然而有些流言并不会因为刻意的遏制而停歇。
  比他年长的长姐也因为此事特地跑来他房中安慰过他一回,但他是个心细如发的性子,即便那时还小,他也隐约明白家中的许多人都不喜他,至于原因,大概归咎于他那只与旁人不同的眼睛。
  于是从那之后,他便将自己那只眼睛用布遮挡了起来,再不示人。
  据他长姐所说,他母亲在怀着他时,亲手为他置办了两件东西,一件是岛上海边林中的秋千,一件则是一把红似海棠的绸伞。
  虚无缥缈间是个冷清之地,家中每个人都过得拘束刻板,单调乏味。他母亲为他置秋千便是想在他幼年时能够有一处玩耍之地,以免他太过孤单。而另一件红伞则是留给他日后娶亲之用。
  他母亲是冥丘人士,冥丘那边的风俗,送伞既是定情。
  他那时尚小,娶亲于他来说太过遥远,惟一有些念想的便是他母亲留下的那架秋千。
  是以在虚无缥缈间的那三年,他每日除了课业之外,做的最多的事便是独自一人走到岛上海边的林子里,坐在参天古树下的秋千上,默默的望着前方无边无际的大海。
  大约,人都不是生来孤冷的。
  但一个人独处的时日长了,原本内敛的性子也会变得愈发冷淡,寡言少语。
  后来,他离开了临淮去到禹泽山拜师求道。许是他确是在修行一事上有些天赋,八岁在门中一场试炼里夺了魁,不负家族所望顺利的拜入了禹泽山掌门越鉴真人门下,成了对方的关门弟子。
  他这位师尊在修仙界德高望重,在他之前收的两名弟子都十分成器,彼时突然收了他这么一个八岁的孩童,门中便有许多不满之声。一连几日门中便有多名弟子来到他房前叫阵,想一搓他的锐气。
  他被磨的烦了,便只好提了剑从房中走出,将门前叫阵的弟子一一打趴下。事后本以为自己会被门中责罚,他前去他师尊寝殿负荆请罪,岂料他师尊知晓此事后只回了他一句:“顺心而为。”
  他那时只觉得这句话别有深意,但一时却难以参透,等到他后来参透之时,便成了他这一生之劫。
  禹泽山修道讲究的是“清修”二字,他彼时已是副清冷淡漠的性子,这清修于他而言可谓驾轻就熟,而他也在修行之中将性子磨砺的越来越冷,如同他手中的剑,冰冷孤寒。
  春去秋来,他从一个幼童长成了少年,剑下斩过无数妖魔鬼怪,从越鉴真人的小弟子变成了禹泽山的缈音清君,名扬九州,无人不晓。
  他的大师兄常远道是位有些不着调的修士,见他成日诛魔除邪,便说道:“你这整日整日的都在干这一件事,难道不觉得厌烦?”
  还是头一回有人问他这样的问题,他想了想,答道:“习惯了。”
  不厌亦不喜,也谈不上喜厌,大约只是这么多年来,养成的习性罢了。
  常远道听罢,细细端详着他的面容,叹道:“可惜了我小师弟这张脸唷……”
  他面无波澜,却隐约明白常远道言下之意。他容貌生的俊美,加上修为精湛,又是年少成名,修仙界中便有许多女修士暗暗的思慕他。
  有一回,他在一次除魔的过程中,遇到了一个胆量颇有些大的女修士,在众目睽睽之下同他诉了衷肠,他听后只是无声的收了剑,转头使了御行术便离开。
  自此,缈音清君不喜与人亲近的古怪脾性便传得越来越广,他也成了这仙道中远近闻名的冷面仙君。
  这件事也不知怎的传到了他大师兄常远道的耳中,常远道惯是个混迹风月场所的性子,于情爱二字颇有些心得,闻言只丢了一句话给他:“不过是还没遇上让你动妄念之人。”
  他听罢不置可否,清修便是心如止水,目空无物,他长这般大一身心皆放在修行一事上。妄念这两字于他来说便是红尘万丈,踏进去有违他初衷,他不欲踏,也从未想过踏。
  又过了许多年,一向平和的修仙界出现了动荡。仙魔两道原本进水不犯河水,虽偶有些小摩擦但无伤大雅,不过后来却因一魔修骇世之举,将这平衡打破了。
  此桩骇事中掺杂了许多仇怨,禹泽山一脉一向只除魔诛邪不问凡尘俗事,遂对此并不多做置喙,君灵沉也只是在门中听得门人偶然提过几回。
  那骇事发生过后没过多久,他便带着几个禹泽山弟子下山历练。正逢到了一处人山人海的城中,几个弟子不慎被人群冲散,与他们走散,他领着剩余几个弟子寻了片刻仍未寻到人,便将目光落到城中最高处的一座楼上。
  他对着身后的弟子道:“半个时辰后若未寻到人,便去那楼下等我。”
  话毕,他掠身而起,登上了那座最高之楼。他立在楼巅俯视下方,见这座楼下密密麻麻的围满了许多人,也不知是何缘由。
  但他很快便从这群人中寻到了几个身着白衫手提兰息剑的弟子,俨然是和他们走散的那几个,此刻竟齐齐仰着脖子站在一处,像是在等着看什么热闹一般。
  君灵沉正心道山中门规愈加松懈了,身后便传来一道懒散的话音:“就是你要与我切磋吧,那就赶快开始……”
  他闻声背过身去,第一眼便见得一个样貌极佳的绛衣少年,神情间具是骄恣之色,投足间具是傲气之姿。第二眼却是透过灵眼,看清了他的魂。
  他自修为有所成之日起,左边的灵眼也在潜移默化中发生改变,从前他只能透过这只眼看清阴鬼怨气,时至今日,他已能用这只眼看清许多人身上的魂。
  他的灵之眼见过许多人的魂,其中大多都是污浊灰暗的,而眼前这个少年的魂,却是难得的干净。
  这少年似乎在等他回话,他便忆起登上这楼巅之时在下方瞥见的“崇天楼”三字,脱口道:“敢问这里可是崇天楼。”
  少年勾唇笑道:“你不是代表仙道要来与我一战的吗?怎么连这里是不是崇天楼都不知道。”
  他闻言心知自己恐怕卷入了此前在道上传得沸沸扬扬的“崇天楼”比试一事,而这少年,合该是个魔修。
  魂如此干净,却是个魔修。
  君灵沉蹙眉,与他从前所见的魔修大相径庭,他遂问道:“你是魔修?”
  少年极为坦荡,“魔修本魔。”
  得了答案他亦无言,此间事他本是无意掺和,便想着尽快抽身,“你没带灵器。”
  他本意是想说让对方回去取一趟灵器,他也趁势脱身,岂料这少年却笑着回了他一句:“我便是不带灵器也能胜过你。”
  君灵沉不为所动,他入道至今还未尝过败绩,少时还有人敢在他面前如这少年一般大放厥词,但近些年道上已无人敢在他面前说出能胜过他的话。
  他只当这少年气盛,不欲多作纠缠,转身便要走,这少年却忽然开口道:“我们打个赌,若是谁输了,谁就从这崇天楼上跳下去!”
  盛气凌人的修士君灵沉这些年见过不少,但像眼前这般盛气凌人还要迫着他同他动手的,倒是第一个。
  后来,他便如对方所想的出了剑,动了手。交手过程中,他也明白了这少年为何能这般盛气凌人的缘由,对方的确是个有些天赋的,但和眼下的他交手却有些为时过早了。
  但君灵沉此番并不是为了得胜而来,他本着尽快结束抽身的目的,在对方施下阵法之时便故作被困,不再出手。
  可结果却有些始料未及。
  那少年面上一副得胜之后意气扬扬的神态,颇得意的一边看着他一边指着下方要令他从他何处跳下去,结果自己却一个不留神,失足从楼上摔了下去。
  盛气凌人的迫他动手之后又让他假意认输最终摔下楼的,君灵沉想,此生大约都不会有第二个了。
  他难得起了几分好心,顺带将那摔落的少年在半空中捞了一把带回了地上。那少年一入人群便有许多人涌了上来,他没多看,转而去到了门中弟子的所在,却在不经意间感觉到那少年一直将目光胶着在他身上。
  不多时,那少年便破开人群走到了他面前,面色有些不好的问道:“你是不是一早就破开了我的阵法?”
  君灵沉闻言,心道这少年还不算太蠢,便也坦然道:“是。”
  那少年得了这答案,面色果然更难看了几分。君灵沉忆起前几刻对方那副盛气凌人的模样,看出这是个好胜心极强的少年,随着四下不断询问他们二人究竟是胜了的话音,随口答道:“是我输了。”
  果不其然,那少年顿时恼羞成怒,心底的情绪全部写在了脸上。
  君灵沉见状心中莫名生出了几分逗弄之意,打断这少年欲要同他再比试一场的话头,拿出在楼巅之上顺手捡起的一根金色火纹簪递到对方眼前,“你的东西。”
  那少年一副气闷的神情,踌躇了许久,才紧抿着唇从他手里接过,极不情愿的道了句:“……多谢。”
  君灵沉见这少年这番模样,竟觉得有些好笑。后来再偶尔忆起这件事,他只道自己大约做不了像他二师兄成恕心那般宽厚大度的前辈,毕竟面对着一个比他年纪小些的少年,他都不能做到严以律己,从容对待,甚至还起了逗弄之心。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他在崇天楼故意认输本是脱身之举,不曾想此举却让他今后数段时日内,身前身后都多出了道人影。
  那道身影便是在崇天楼上与他交手的少年,这少年叫做闻瑕迩,他无意中问的,对方却答得无比严肃,白玉无瑕的瑕,倒令他记忆颇深。
  君灵沉原本以为这闻瑕迩只是盛气凌人,没料到对方却还睚眦必报。
  闻瑕迩为了报崇天楼他戏耍自己一事的仇,竟追着他一连闯下许多祸事来。若说他此前还疑心对方不是魔修,但经过这许多事后,他深知这叫闻瑕迩的少年,确是个无法无天的小魔王。
  经闻瑕迩一番闹腾,彼时修仙界上已传开他们二人不合的传闻,众人一致认为是闻瑕迩进退无度,好在缈音清君身为前辈,宽宏大量不多作计较,这才未能生出更大的事端。
  君灵沉对此不置可否。
  他纵着闻瑕迩这么翻天覆地的闹腾,一则的确是他难得记起了,他是比对方辈分不知大了几巡的前辈,并且事因也的确由他而起,由着闻瑕迩闹一闹无伤大雅,左右这小孩也翻不出他手掌心。
  二则却是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只是莫名觉得每日眼前有闻瑕迩这少年晃悠,兴致来了言语逗弄几下,他便觉得颇为心愉。
  君灵沉心想,大约是他前许多年,命途中从未出现过像闻瑕迩这般肆意的人,一旦出现他便觉得有些好奇,甚至欲罢不能。
  只是这番好奇在与对方越来越深入的认知之后,逐渐变了味。
  若是彼时他那大师兄常远道知晓了他的心境,必会在他耳畔煽风点火的道:“你这是心境一摇,动了妄念啊!”
  他也隐约猜出了几分自己的心境,不过却有些难以相信,为一个人,动妄念,踏红尘,不像他会做的事。
  缈音清君骨子里,是有些自负的。
  然,事与愿违。
  在破败的庙宇中,听着一人絮絮叨叨的念着不知是何人给闻瑕迩写的情诗,他这许多年的心如止水,还是起了波澜。一直到从一方枯井中寻见对方时,仍未平复。
  闻瑕迩中了情热之毒,他在见到对方第一眼时便已知晓。
  平日里意气风发的少年,在此刻面色潮红,眼神有些无神,里面还泛着星点水光,就连说话的声气也软极,他说:“君惘,帮我……”
  君灵沉只觉心口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用力的刺了一下,他在对方身前半蹲下来,渊深的眸中好似藏着一片摇摇欲坠的暗流。
  他任由闻瑕迩抓着他的衣袖,明知故问道:“怎么帮。”
  闻瑕迩却道:“帮我,找莫先生……找莫先生来。”
  君灵沉闻言,面色当即寒了下来。
  找那位和他同行的修士来,如何帮?不过还是用同一种方法。
  他凝视着闻瑕迩微敞的衣领,里面露出的肤色因着热意已变成了红色,上面还覆着一层晶莹的水光。他漫不经心地道:“他帮不了你。”
  但闻瑕迩却好似听不进他的话,一个劲的闹喊着要他将莫逐找来。
  君灵沉将人抱在怀里,答非所问道:“你知自己中的是何种毒吗。”
  怀中闹腾的人安静了一会儿,喘息着答道:“热,热毒……”
  君灵沉心觉好笑,情热之毒与热毒一字之差,却是天差地别。他摸索出对方的驭水符,欲要用最通俗的法子替对方解了这毒,奈何这毒性刚猛,闻瑕迩入水之后反比之前更觉不适,整个人已处于半昏半醒的状态。
  他只得将人从水里捞起来。见对方发丝微乱,衣衫湿透紧贴在身,神情间毫无戒备,心底藏着的妄念又开始不受控的蠢蠢欲动。
  他抬手,抚了抚闻瑕迩贴在额上的湿发,低声问:“可还认得我是谁。”
  闻瑕迩朝他露出一个笑来,“莫先生,来帮我解毒了吗……”
  君灵沉的冷静自持大约便是从这一刻开始崩断,犹如离了弓的弦,一发不可收拾。索性在最后一步之时他及时收了手,回神后,望见身下少年人一身上下不可言说的痕迹,他活这般大破天荒头一次,近乎惊慌失措的隐去了那些痕迹,将对方送回了他那声声念的莫逐手中,遂后落荒而逃。
  他的妄念,不但动了,动的还极为彻底。
  他放在玉蝉中默默无声睡了许多年的青鸟蛋,在那一日后破壳而出,成日在他的夙千台前绕来绕去,叽叽喳喳的叫着。
  一日,他大师兄常远道前来夙千台找他商议些事,被他刻意藏好的青鸟又开始不受他控的叫唤起来,常远道闻声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临淮君家的青鸟,逢情破壳,啼声清亮。”
  君灵沉面无表情的不作声。
  常远道只说对了一半,青鸟不仅是逢情而生,还是他们君家用来定情之物,非心爱之人不得窥视。
  他开始躲着闻瑕迩,一面因着他心中的不欲,一面却是因着那日井中他的作为,他实难如从前那般坦荡的看待对方。
  奈何此后发生的一桩桩事件又将他二人牵扯到一起,闻瑕迩仍旧如从前那般,坦然自若的和他相处着,似乎根本不记得那日发生的事,而他时常望着对方那张少年面容,不得不承认,他终归是动了心,一脚踏入了红尘。
  闻瑕迩脚上受了伤,他将人一路背着,这人在他背上还不安生,没头没尾的嚷声道:“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我此生都不会做你的徒弟!不做!”
  君灵沉心思动了动,他从前的确有想收对方为徒的念头,为此还询问了一遭闻瑕迩的父亲,怎料被那位冥丘魔主言辞拒绝,他这才收了这荒诞的心思。
  他心想,你如今即便想做我徒弟,我也是不会收的。
  他把人背着回了冥丘,闻瑕迩身形贴在他的背上,路过一座桥时,对方喊了他一声。他停下脚步,侧头去看闻瑕迩,闻瑕迩轻声对他说:“君惘,下月我便要满十九了。”
  说罢,闻瑕迩耳尖上覆上了些红意,他许久之前便发现对方的耳尖极容易泛红,这时又听对方补了一句:“明年我便弱冠。”
  他闻言,忽的忆起此前从对方口中听得的一句不知是真还是假的话,闻瑕迩那时说:“谈情说爱这件事,我爹同我说,弱冠之前,连姑娘家的手也不能碰。”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君灵沉那时便想,一年时日,他约摸还是耗得起的。
  然而这念头,却在今后许久,令他追悔莫及。
  他回宗门闭了关,再出关之时,世间已然大变。
  冥丘城破,仙道数十万余修士闯入城中纵火屠城,他持了剑直奔冥丘,却仍旧晚了一步。
  城中入目皆是血海浮尸,他心中念着的人,孤身站在血海中,素缟变作血红,神情麻木,眼中寒凉。
  闻瑕迩抓着他的手臂,笑声说道:“缈音清君渡不了我,不如便同我这只魔,一起入魔罢……”
  他闻声,当下惟一的念头便是,那样也好。
  他终归不能放任他在这尸骨阴寒之地,一人独活。
  闻瑕迩将他带到一处山洞中锁起来,他不反抗,甚至连佩剑都丢进了寒潭之中,由着他,纵着他。
  他看见闻瑕迩因业障的反噬痛苦的蜷缩着身体,他再也无法平静,他撕开了阻隔在他二人身前的屏障,他欲去到对方身边将人抱进怀中出声安抚,闻瑕迩却已近乎失了智,连他是谁都记不起,彻底神志不清。
  他眼睁睁看着对方被人有意引出洞中,无论他如何出声阻止都唤不回闻瑕迩的一丝理智。他从潭中捡起留阙,生平第一次持剑的手开始发抖,朝着手上束缚着他的锁链连砍了许多下才将其破除。
  他跑出洞中,耳边只隐约听得“荒暨山”三个字,他心底咯噔一声,脚下的步子没来由的滑了一下。
  待他再赶到荒暨山之时,闻瑕迩已被无数修士逼至悬崖边。他想也未想便赶到了对方身边,出剑抵御众人。
  四下之人皆识得他,见他此举,便有人高喊道:“缈音清君入了魔,与魔头同流合污!已非我正道之流,一并拿下诛杀!”
  卓然君子,名门仙君,一世清名,尽毁于此。
  可他只想护着他,将他带离这是非之地,找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不问红尘,不问世事。
  可那一剑,终归还是绝了他所有念想。
  他反倒护下了他,失足跌入阴川,如他二人初见时那般。
  只不过他这次不如初见那般盛气凌人,面上竟覆笑意。
  不似初见,犹似死别。
  他飞身跳下悬崖,亦入阴川。他在那阴气遍布的寒水之中不断遍寻他的踪影,最终,竟找到一支被阴气啃噬变得晦暗无比的火纹簪。
  这是他从不离身之物,他想着他必定还在这河中等着他来寻他。
  他的白玉无瑕,那般喜甜,定是受不得这阴川之水蚀骨的苦痛,他要将他找出来,他要将他带回来。
  他不知在那川中寻了多久,如蛆附骨的阴魂不再惧他身上的气息,开始啃噬他的腿,咬痕交错,鲜血遍布,他浑不觉痛。
  直到他的两名师兄赶来,合力才将他带出阴川。
  二师兄成恕心脾性那般和善的人,头一回指着他的脸斥道:“你不要命了吗!”
  大约是不想要了,他握着手中的簪,恍惚的想。
  经此一遭,身边亲近之人皆看出了他的心思,他无心去瞒,也不想去瞒。
  禹泽山和君家为保下他这一身仙君的虚名,殚精竭虑的在外筹谋着,连同他多年不出世的师尊越鉴真人也惊动了,最后一声令下,震慑两道中知晓此事的人后,才将荒暨山一事压下去。
  对外只道:“缈音清君,以身饲魔,终不能将其感化,实乃憾事。”
  他彼时被带回了虚无缥缈间,关在了房中哪里也去不得,无意中听到这番传闻之后,只觉既荒诞又可笑。
  世人皆道他以身饲魔,可他饲的哪里是魔?
  他饲的,分明是他心中所爱。
  他的心爱未及弱冠,便葬身于那寒凉的阴川之中,他连一片尸骸也未及寻得。
  当真是既荒诞,又可笑。
  他脚上的伤势令他在床榻上躺了整整一年,能下地之时,他便携着那根从阴川里寻出的簪,回到自己的密室里,没日没夜的执着笔,不断的绘着画。
  所绘之人只有那一个,可每当他要绘及面容之时,那崖前的诀别之笑便犹如重现眼前,刺得他遍体生寒,心中发凉。
  他终归是再不能画出那张面容了。
  他父亲来密室中见他,看他万念俱灰好似变了一个人般,对他失望透顶,一怒之下闭了关,再也不过问任何事。
  他不知躲在密室中多少个日夜,入目皆是他挥笔绘下的画卷,若非他师尊越鉴真人从禹泽山赶来,将他带回了宗门,不定他还在那处不知日夜的画着。
  他师尊看着他,目光一瞬复杂了许多,他在这此刻忽的忆起师尊幼时对他所说那句“顺心而为”,便说道:“我确是顺心而为,为何留不住他?”
  越鉴真人看着他,眼含悲悯,终是道:“徒儿,晚了。”
  他长到如今这个年纪,头一次想顺着自己本心,为自己活一次,最终得到的却是一声晚了。
  他的迩迩,再也回不来了。
  他整日待在夙千台之中,表面看似已恢复如初。他却在旁人不知的地方,在禹泽山的后山之中立了一块碑,刻上了“吾爱闻旸”几个字后又将其抹了去,只将那根惟余的簪埋在了那碑下,似是不想再教人窥得他心境。
  他开始嗜甜,吃的是他从前强喂进他口中的芸豆糕,甜意似是仍旧,他却尝不出这个中滋味。
  他将修仙界中所有的蓦尾全部移到了夙千台前,每日见到这些花时,想的却是他大约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活得仍旧肆意妄为,而这些蓦尾便再也近不得他身,他便也再不会受那灼热之痛的侵扰。
  他每年都会去到一次荒废的冥丘城中,不是招灵,亦不是祭奠,只是想着兴许某一日他会再次在城中见到他。
  左右在他心中,他只当他还活着。
  二十年如白驹过隙,一晃而过。
  他这些年一直在外甚少回山门,如今归来两位师兄便轮番拉着他在夙千台中长吁短叹,直到深夜方各自打道回府。
  他在台后的玉池内沐浴,不多时,便从后方感受到了一人的气息。他睁开眼反手将身后之人拉入池中,入目是一个面容极为陌生的少年人,但掩在他身上的魂却干净的令他熟悉异常。
  他心中颤动,奈何眉目间神情一向清冷,声也是一概的淡:“……你是何人?”
  来人在他声落之时便立刻红了耳尖,这一点细微之态没能逃过他的眼。
  留阙因他心境变幻而生出异动,他却似无所觉,只晓得紧拽着来人的手臂,紧盯着来人的面容,深怕遗漏半点细节。
  对方惧着留阙的追击,殊不知留阙只是见他之后极为撼动,而他的一番惊慌失措之态也与从前别无二致。
  这一刻他心想,他的迩迩,大约是真的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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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缈音清君的心境,大概就是这般了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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