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 章|祈云雨怀王上心 正王法楚廷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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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干就干,事不宜迟。
  子启当晚宴请昭鼠,射皋君、彭君作陪。三人对昭鼠的才干各出肯定之语,并说王叔尤其欣赏昭鼠,俟时机成熟,就荐他接替景翠做宛郡守尹,云云。子启特别讲到那只陶壶,说王叔只是好奇,看一下而已,待他回宛,王叔就予以奉还,要他尽管放心,连夜就出发回宛,做好送货前的所有准备,待子启三人抵宛后开始行动。
  昭鼠谢过信任,回家阔别妻、子,让下人备好车马,自己闪入昭阳府宅。
  “阿叔,”禀报一毕,昭鼠泪出,“小侄此去,怕是凶多吉少了。此来诀别阿叔,一是听听阿叔指点,二也是请求阿叔,万一小侄有个三长两短,小侄的妻儿老小就托给阿叔了!”起身,叩首。
  “贤侄呀,”昭阳扶他起来,捋一把早已花白的长须,“你说的事,阿叔晓得了。若是他人对你这般讲,阿叔一定阻止。是子启对你讲,阿叔就没话说了。跟着他们干吧,干成了,或是你的远大前程。王叔不会轻易答应什么,一旦应下,他一般是会兑现的。景氏治宛,不仅是咱昭门不满,王叔他们也有不少怨言哪。不瞒你说,当初调整各地职缺时,宛郡工尹是个肥缺,谁家都在争,最终让你拿去,多半也是王叔的意思。王叔主抓工、贸诸业,名册到最后是由他过审的。他若不认可,随便动笔画个圈,就轮不上你了!”
  “有阿叔这话,小侄心安矣!”昭鼠拱手。
  “不过,阿叔也得提醒你一句!”昭阳盯住昭鼠,“你不可单独去做。无论如何,你都要拉上鄂君。彭君、射皋君不行,一定要拉上子启。否则,无事皆大欢喜,万一有事,只凭阿叔一人,是帮不了你的!”
  “小侄谨听阿叔!”昭鼠起身拜过,作别。
  送走昭鼠,昭阳召来昭睢,讲了昭鼠的忧心。
  “怎么办?”昭睢盯住昭阳。
  “这是顶风作案,你可透给屈平。”
  “昭鼠咋办?”
  “不会有事的,顶多吃点儿苦头。”
  “听屈平说,大王这次是动真的了,任谁都不可犯禁!”昭睢忧心道。
  “鄂君可以!”昭阳摆手。
  巫咸山绝谷里,屈平在前,怀王在后,拨开草木,攀援而上。
  “大王,看,巫咸庙到了!”屈平登上一个高处,声音激动。
  怀王急上,却被一个软软的东西缠住腿,怎么甩也甩不开。
  屈平跳下来,拔剑斩断那物,怀王回身一看,是一条巨蟒。怀王脚底轻松了,几下子就攀上岩顶,但见一片青翠,绿茵如毯,阵阵清香扑鼻而来。
  怀王放眼望去,并不见巫咸庙。
  “屈平,巫咸庙呢?”怀王左右四顾。
  “大王请看!”屈平手一挥,远处缓缓升起一个庙宇,富丽堂皇。那庙宇一直升到天上,浮在那儿,下面是白云朵朵。
  “大王,巫咸大神来了!”屈平跪叩。
  怀王看向那庙,惊愕,原来那不是庙,而是一个巫咸大神。
  大神浮在白云上,向他二人飘过来。
  “大王,你不是为祈雨来的吗,快祈祷呀。”屈平催道。
  “巫咸大神在上,”怀王叩首,拜道,“楚地大旱,楚民蒙难,熊槐特来宝山,祈请大神布云施雨,赐福楚民……”再拜。
  眨眼不见巫咸大神。
  怀王抬头,震惊,远处走来一个白纱少女。
  白纱少女向空中招手,现出一群巫女,手中各拿乐器,奏起巴山巫乐。
  少女款款走到怀王跟前,伸手给他。
  怀王细看,是祭司白云。
  怀王站起来,拉住白云。再看自己,身上不见王服,竟是赤身裸体,只有一圈树枝挡在羞处。原来怀王不知何时变作祈雨大礼上的巫阳了。
  巫乐声中,二人起跳一种奇怪的舞蹈。
  屈平不见了,旁边燃起几堆篝火,火光熊熊,热浪滚滚而来。
  怀王与白云由对舞变成贴身舞,怀王渐渐搂住白云。
  音乐越来越狂,二人越跳越欢,越贴越紧。
  白云沉在音乐和舞蹈里,一脸迷醉地将脸贴在怀王胸脯上。
  白云的白纱落下去,赤身裸体了。
  火光明灭中,一张由百花铺成的合欢榻若隐若现。
  怀王瞄见那只榻,带着白云踏着巫乐舞过去。
  眼见二人就要跳到合欢榻上,音乐戛然顿住。
  白云睁眼,盯住怀王,惊愕,一把推开他。
  怀王惊了,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你是何人?”白云声音震颤,“巫阳呢?我要巫阳!”
  “我就是巫阳呀!”怀王应道,“你看,我这装饰,难道不是巫阳吗?”
  “你不是,你是大楚之王!”白云后退。
  白云的身上又有白纱了。
  那白纱越来越白,怀王看不清白云的躯体了。
  “我……我是巫阳啊,白云,”怀王辩解,“我是来求云祈雨的,你快布施云雨!”
  “你不是巫阳,”白云继续向后退,盯住他,“屈大人呢?屈大人在哪儿?他才是巫阳!”
  “屈大人不在这儿,这儿只有我,我就是巫阳!”怀王张开两臂,扑过去。
  “你看看你自己,你是大楚之王!”
  怀王回看自己,果然又是王服在身,王冠在首。
  “白云祭司,”怀王顾不得其他了,径直欺前,“寡人是大楚之王,寡人要你,寡人要云雨,寡人要巫山云雨!”
  “大楚之王,”白云一步步后退,手指向他,“你不可过来,我要屈大人,我只要屈大人,我的云雨只给屈大人……”
  “白云,白云,”怀王急了,连续叫她名字,“我是大楚之王,大楚的天、大楚的地,大楚的一切都是寡人的,寡人要云雨,寡人只要云雨,你快给我云雨……”跌跌撞撞地扑过去。
  白云长袖一挥,天女一样飘升。
  白云越升越高,飘远,空中留下一串长长的声音:“屈大人——”
  怀王张开双臂,撒开两腿,在后狂追,边追边叫:“白云,白云,白云……”
  怀王突然飞起来,一直飞到天空,抱住白云,口中不住大叫:“云雨,云雨,寡人要云雨……”
  “大王?大王?”怀王的身边响起急促的声音。
  怀王陡然醒来,见自己抱着郑袖睡在榻上,一床锦被让他蹬掉于地,郑袖更是让他搂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怀王尴尬,忽地坐起。
  郑袖将锦被扯上来,盖在身上。
  远处传来鸡鸣,窗棂透出亮光。
  怀王揉会儿眼,愣会儿神,缓缓下榻,索索穿衣。
  听见怀王起榻的声音,在外房侍寝的宫女全都起来,服侍怀王。
  洗梳之后,怀王走进郑宫后花园里,例行晨练。郑袖搬过琴来,为他伴奏剑舞,众宫人亦都过来,观舞助兴。
  舞至一半,怀王的动作慢下来。
  怀王收住剑,抬头看天。
  “大王,”郑袖住琴,小声提醒,“这一曲还没舞完呢!”
  怀王没有睬她,依旧观天,若有所思。
  郑袖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天空。
  天空晴朗,万里无云。
  “有多久没有下雨了?”怀王半是自语,半是征询郑袖。
  “好像是有些日子了!”郑袖眼皮子眨巴几下,小声应道,“花园里的花草早就旱了,臣妾得天天浇水呢。”
  “是呀,”怀王的目光仍在天上,“一丝儿云也没,看来,旱情还不小呢。”
  “大王,天若旱了,庄稼岂不长不好了?”
  “唉,寡人愁的正是这个。”
  “咋办呢?”郑袖走过来,关切地盯住怀王。
  “祭祀雨神!”
  “怎么祭祀呢?”郑袖轻声,“臣妾能帮上忙吗?”
  “嗯,”怀王闭目有顷,盯住她,“还甭说,这事儿真得劳烦你呢。”
  “臣妾愿为大王分忧!”郑袖一脸好奇,“只是,雨神在哪儿?臣妾又该怎么行祭呢?”
  “雨从云走,云从巴山来!”怀王指向西边,“巴山深处有个巫咸山,山上有个巫咸庙,庙里有位大神叫巫咸,云神雨神皆听大神差遣。”
  “这……”郑袖眉头微拧,“大王是要臣妾前往巫咸山上的巫咸庙里祭祀巫咸大神吗?”
  “呵呵呵,这倒不用,”怀王笑道,“巫咸山太远了,都是大山,你吃不消哩。”
  “咋办呢?”
  “听闻那个庙里的祭司到郢都了,你去求请她就是!”
  “好哩,”郑袖笑道,“臣妾今日就到太庙,请庙尹寻那祭司,安排祭祀,为大王祈雨,赐福天下黎——”
  “不要去太庙,你可直接寻她!”怀王打断她。
  “这……”郑袖懵头了,急问,“那个祭司在哪儿?是男是女,姓啥名谁?”
  怀王白她一眼:“若是男巫,寡人能让你去请吗?”
  “嘻嘻,敢问大王,”郑袖猛地想到什么,眼珠子连转几转,扑哧笑了,“那个祭司可是姓白,单名一个云字?”
  “咦,你如何晓得?”
  “大王晨时好像梦到她了,口口声声唤她名字,还……还把臣妾搂得紧哩!”
  “你……”怀王大窘,扫一眼仍在不远处观舞的众宫人,敛神,压低声,语气严厉,“怎可亵渎巫咸大神?”
  郑袖吓一大跳,跪地,叩首:“臣妾知罪!”
  “好了,好了,起来吧。”怀王摆手,放缓语气,“巫咸大神既已托梦于寡人,这个事儿就迟缓不得,你立马安排祭祀,不可懈怠!”
  “臣妾领旨!”
  早膳之后,怀王上朝,郑袖左想右想觉得无着,寻到怀王身边的宫尹,打探详情。宫尹透给她,或可询问上官大人。
  朝堂与后宫之间隔着一堵高墙,朝大夫没有特许是不可进后宫的,宫尹此话等于是许可她征召靳尚。郑袖放胆,使宫吏前往召请靳尚。
  在宫吏引领下,靳尚走进后宫,进入南宫,也就是郑袖的宫院。
  按照后宫规矩,若无楚王在场,宫妃是不能私见朝大夫的,若见,也须第三者在场,否则就会说不清楚。靳尚觐见时,郑袖着服齐整,端坐于主人席,几个宫吏并宫人尽皆侍立。
  靳尚趋入,叩首:“臣靳尚叩见南宫娘娘,恭祝娘娘万福!”
  “靳大人,”郑袖也是急了,顾不上叫平身,“听说巫咸山来个祭司,是巫咸庙的,你知道她吗?”
  “回禀娘娘,”靳尚自己起来,走到客席坐下,拱手,“臣知道。”
  “太好了!”郑袖问道,“她在哪儿?”
  “在屈平家里。”靳尚盯住郑袖,“娘娘何以问起此事?”
  郑袖将怀王的谕旨扼要说了,道:“靳大人,本宫从未办过这等事情,对巫咸大神也一无所知,如何去做,本宫实在不知呢。朝中之人,本宫谁也不熟,只好向靳大人请教了!”
  “臣乐意为娘娘效力!”靳尚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拱手应道,“巫咸大神以风云雨露润泽大地,大王让娘娘主持祭祀,是娘娘洪福齐天,臣贺喜娘娘了!”
  “听大人此话,本宫稍安!如何祭祀,还请大人为本宫操心!”郑袖拱手。
  “谢娘娘信任!”靳尚再次拱手谢过,“就臣所知,巫咸庙祭司名唤白云,眼下寄住于左徒屈大人府中,与屈大人相善。以臣愚见,娘娘可使人召请屈大人,让屈大人求请祭司,事就成了。至于如何祭祀,臣也不知,娘娘征询祭司即可!”
  “谢大人了!”郑袖松出一气,笑道,“再难的事,一到大人手里就是易事。不瞒大人,本宫应下大王谕旨,却真的是一筹莫展哪!”转对宫吏,“你去,传本宫谕旨,有请左徒屈平!”
  作为除令尹府之外的最重要府衙,左徒府断然不是形同虚设。从被任命的第一天起,屈平就搬进怀王特赐的左徒府宅,是一个紧挨昭阳令尹府的五进院落,别的不说,单是院门外面的两尊石狮就非同凡响。与此宅同赐的还有三十名仆役与十名卫士,宅中一应内务,由一个颇为精干的府尹统筹。
  除处理左徒的份内事之外,为因应王旨,屈平新立三个特别事务司,为五金司、盐铁司、缉查司,由景鲤、昭睢、屈遥分别兼任三个司的司尹,上官大夫靳尚大局协调。四人皆是高官,各有府宅,平时皆在自己的府宅理事,但须在每天卯时,到司徒府会聚,议事。
  这日,还不到卯时,昭睢提前赶到,向屈平密报了宛地有可能发生的犁铧走私。屈平问过详情,遂请靳尚、景鲤、屈遥入府谋议。
  偏巧靳尚应召进宫去了,来的只有景鲤与屈遥。
  情况火急且重大,因为谁都知道,他们要面对的是王亲,要抓捕的是鄂君、彭君、射皋君等谁也惹不起的超级大鳄。
  “诸位大人,”屈平语气平静地讲解事态,“在下得到一个绝密消息,由于所有关卡尽皆封闭,有人急了,铤而走险,要将大量乌金偷运给秦人!”
  屈平没有透出消息来源,自也是为保护昭睢。
  几人面面相觑。
  屈平展出宛地形势图,指图接道:“诸位请看,如果偷运大批量乌金,对手只能选择最近的距离,因为多走一里路,就会多历一分风险。由宛地至淅邑,最近的距离是这儿!”拿笔在图中勾出一条线,由宛城经涅邑,直到黑水关。
  “这条线路中,”屈平在涅邑与黑水关两处画个圈,“重要的是这两地,一是涅邑,二是黑水关。淅水战后,大王令庄峤左军回撤,将此二地的防御移交给宛郡,由景缺将军辖制。”盯住二邑,“就在下所知,涅邑守尹可能已被对方收买,因而,我们能够掌控的只有一处,黑水关!”再指图,画出两条线,“在下的判断是,对手会伪装成货运,将犁铧之类藏于其他物品内,于光天化日运往涅邑,之后,选择夜间由涅邑出发,沿小道绕过关卡,涉过黑水,与秦人交接。”
  见屈平不但得到情报,且连对方所要走的线路都摸得一清二楚,屈遥、景鲤大是惊愕,同时也有疑惑。
  “万一对手不走这儿呢?”景鲤指图,“譬如,对手这样走,将货装船,沿淯水运至穰邑,再由穰邑陆运至此,由这儿过黑水!”
  “嗯,”屈平点头,“景大人说的是,对手也可能这样,但无论如何,对手必须涉过黑水!”沿黑水划线,“在下之意是,沿黑水布线,无论对手怎么过,就在黑水对岸一举擒获!”看向昭睢,“昭大人,你是何意?”
  其实,这些都是昭睢透给他的,而昭睢是听昭阳讲的,昭阳是听昭鼠讲的,昭鼠是与子启谋划出来的。
  然而,屈平不能透出这个,否则,一旦泄密,就害了昭家。
  “左徒与景兄所析尽皆成理。”昭睢拱手,“沿黑水设防还有一个益处,就是一旦截获,对手无话可说,因为,”指图,“由这儿到这儿,黑水是我方控制的边界,如果不越黑水,即使抓获对手,他们也会狡辩说,不过是将乌金移个地方而已。乌金是他们的,他们想怎么移就怎么移。然而,一过黑水,性质就不同了。”
  昭睢点出这个,众皆叹服。
  “诸位大人,”见几人达成共识,屈平拱手,“事不宜迟了。对手如果偷运,就会以最快的速度达成,快到让我们来不及反应。所以,在下决定,今日动身。”看向昭睢,“昭兄,你留下来,处置府中事务。”看向景鲤与屈遥,“景兄与遥弟,劳烦二位辛苦一趟,与在下赶赴黑水关!”
  几人点头。
  要调用景缺,必须景翠发话。
  屈平与景鲤驱车赶到景翠府,将情势禀过。
  “动用关卒,须请王命!”景翠给出用兵步骤。
  屈平随即入宫觐见怀王,将情由细述一遍,但没有透出是子启等王亲。
  怀王震怒,当即出具虎符,给出诏令,握住他手:“屈平哪,寡人候的就是这个!”取下佩剑,“拿上这个,大胆抓捕。无论何人,若敢抗命,先斩后奏!”
  屈平跪地,郑重接过王剑,拿到虎符与王旨,匆匆去见景翠。景翠书信已就,盖上私印,交给屈平。
  兵贵神速。从得到密报,到备车出征,前后不过一个时辰。然而,就在屈平跳上马车,扬鞭驰聘之际,一辆宫车急驰而至,车中跳下南宫宫吏。
  “左徒屈平,请接懿旨!”宫吏冲屈平抱拳。
  屈平拱手复礼:“臣屈平恭听懿旨!”
  “南宫娘娘谕旨,请左徒屈平见旨即随车入宫,有要事相请!”
  显然,“南宫娘娘”与“要事”几字阻住了屈平。
  几人面面相觑。
  “景兄,”屈平解下王剑,并虎符、王旨与景翠密信等一并递给景鲤,压低声,“你与屈遥先走一步,在下进宫觐见娘娘。若是事情不大,在下追赶你们。若是事大,那边的事儿就托给你俩与景缺,由二位并景缺将军全权处置。有王命在身,王剑在手,你们放胆行事。大王决心已下,国之蛀虫,不可不除!”
  景鲤接过,别过屈平,与屈遥跳上各自的辎车,急驰而去。
  望着两辆辎车驰远,屈平长叹一声,回身跳上宫车,在宫吏引领下直入后宫,觐见南后娘娘。
  屈平吃惊地发现,坐在南宫客席上的是靳尚。
  “臣屈平叩见南宫娘娘!”屈平叩首。
  “左徒大人,请起!”郑袖伸手,微笑示意。
  “谢娘娘恩赐!”屈平起身,在靳尚对过留给他的席位上坐下,拱手,“娘娘召臣,可有臣效力之处?”
  “是这样,”郑袖笑道,“近日楚地干旱,多日无雨,祸及庄稼。今日凌晨,巫咸大神托梦于大王,大王遵从神谕,吩咐本宫祭祀巫咸大神,请她布云施雨。本宫长居深宫,孤陋寡闻,不知巫咸大神在何处,也不知如何祭拜,更不能违怫王命,于无奈中,求问上官大人,方从上官大人处听闻巫咸山有位祭司与左徒熟识,本宫喜甚。由于旱情严重,王命急促,本宫方使宫人召请大人,劳烦大人求请祭司入宫,助本宫祭祀巫咸大神,求请大神布施云雨,”拱手,“望屈大人成全!”
  显然,这是一个极其意外的非常事件,且前后因果合情合理。
  然而,屈平王命在身,而南宫娘娘,包括上官靳尚,并不知道这个突发而至的王命。是将王命讲出,以求请理解而奔赴王命呢,还是不讲出来,遵从娘娘懿旨?
  屈平的脑海里急剧翻腾。
  如果讲出,就等于泄密。娘娘与靳尚虽说不会讲出,但后宫嘴杂,尤其是涉及王亲,只要走漏一点儿风声,后果就不堪设想。若是不讲,他只能遵从娘娘之命,否则,就有不敬娘娘之嫌。后宫诸宫中,怀王独宠南宫。不敬南宫娘娘,失礼于大王不说,万一娘娘闹腾起来,反而多生节枝。
  “臣受命!”想到此处,屈平拱手。
  “左徒大人,”就在屈平退至门外,转身欲去时,南后送出一句,“要尽快请到祭司哟,本宫只在此处恭候!”
  屈平拱手应过,匆匆赶回府中,让府尹备辆辎车,直驰草庐。
  屈平看看天色,大约申时。如果赶急一点儿,接到白云,将她送到宫中,及至天黑,他或能赶到荆门。若是换马夜奔,他或可于明日黄昏之前赶到黑水关。
  白云却不在家,老花匠说她一大早就到下里的巫咸庙里侍奉巫咸大神去了。屈平晓得下里,但真还不晓得有个巫咸庙呢,遂问明详细地址,吩咐车夫一路驰去。
  辎车连拐几道弯,转入郢都西街的一个集市区。西街为工坊区,住的多是社会低层的手艺人,人口密集,市场庞杂,店肆林立,街道越走越窄,到后来进入巷子,走不动车了。
  屈平吩咐车夫守在巷子外面,自己匆匆穿过巷子,边走边问,一路寻到老花匠述及的小庙。
  庙门上写着“巫咸神庙”四字。
  庙有些年代了,看样子是个弃庙,非常破败,完全不配这个闹市的景致,但匾额是新挂起来的,字也是新题的,字迹娟秀,当是白云的手迹。
  让屈平吃惊的倒不是庙的破败,而是庙门外跪着的几个人。看服饰,他们全是巴人,似乎在候等什么。
  跪在队尾的是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
  屈平觉得奇怪,大步走到庙门口,跨上台阶,朝庙门里一看,更是吃惊。跪在地上的巴人排作一行,在庙院里井然有序地打了三道弯,一直排到殿门,使人乍看起来,院子里到处都是巴人。
  这些巴人大多一身汗臭,衣不遮体,但都极其虔诚,神色静穆地跪在地上,朝着殿门,五体投地。
  屈平晓得,这儿是巴人居住区,俗称下里,生活在郢都的最底层,被楚人称作下里巴人。
  这些巴人,一些是没有杀掉的战俘,一些是出于各种因由而流落于楚地的巴人,另有一些是世代居住于郢地的巴人盐商。这些巴人大多熟悉一门吃饭的绝技,全靠绝技吃饭,郢都楚人也渐渐离不开他们,所以才在这儿专门辟出一个里,让他们居住,生息。一开始,这个里内住的多是巴人,后来,楚人中的下层百姓,或想学巴人手艺的,或为其他因由,也都搬过来,下里渐渐就混杂了。
  殿门开着,堂中立着一个泥塑,当是巫咸大神了。泥塑被修饰一新,还上了一层颜色,看起来栩栩如生。
  泥塑前面排列着五片竹席,每片竹席上躺着一个患者。凡是躺下的患者无不袒胸露臂,甚者全身赤裸,以方便祭司下针。
  所有巴人都按秩序静静地跪着,守候自己的轮次。场面静穆,庄严,没有人喧哗。
  镇压整个场面的是祭司白云。
  白云站在殿中,一身巴巫服饰,披头散发,全身贯注地盯住眼前的患者,口中喃喃自语,不知在念叨什么。每念叨一句,她就朝患者的某个部位扎上一针。众患者中,少的只扎一针,多的连扎好多针,甚至几十针,远看上去,身上像个刺猬。
  白云身后的几案上放着两只竹篓,里面盛满竹筒。
  扎毕一个病人,在起针时,白云就从竹篓里摸出一只竹筒,一手握紧,另一手在尾部一推,筒的前面就会喷出一股似水非水的液体,如雨雾般射向患者的身上或头上。每个被喷的患者无一例外地打个激灵。
  激灵打完,患者就朝巫咸大神叩首拜谢,谢毕离开。排在序位的下一人膝行进门,朝巫咸神叩首,解带脱衣,躺在席上,任由白云行针。
  望着他们的赤身,白云全无羞怯。
  显然,在她眼里,他们根本不是男人,只是病人。
  屈平看呆了。
  这些日来,屈平一直忙活国事,若不是南后娘娘有请,几乎把她忘了。真没想到,白云竟然寻到这个地方,做出这等大事。
  从宫中出来的屈平一身官袍,冠带周全,站在庙中这些衣衫不整的穷人中间,真就是个怪物。所有人都像看戏似的盯住他,没有一人睬他,更没有人向他施礼。
  屈平陡然觉得自己来到了一个不该来到的地方。
  屈平急步退回,匆匆走到他的辎车边,对御者道:“把你衣服脱下!”
  御者惊讶地看着他。
  “脱呀!”屈平边说边脱自己的。
  御者脱下衣服,屈平不由分说,穿在身上,指着自己的官袍:“要是冷了,你就穿上这个。”脚步匆匆地又返回去。
  屈平回到巫咸庙时,白云已经诊完多人,跪在庙门外的病人全都进去了,那个衣衫褴褛、浑身散发刺鼻臭味的老乞丐依旧跪在队尾。
  许是觉得自惭形秽,老乞丐与前面的人保持至少三四步的距离。
  屈平自觉地跪在老乞丐身后。
  老乞丐看到他,紧忙起来,走出去,远远地跪在屈平后面,离屈平的距离更远。
  老乞丐身体很弱,但仍撑着。
  “老人家,”屈平看向他,指指前面,“你该在这儿!”
  老乞丐摇头,指指前面,示意他先。
  “老人家,您哪儿不舒服?”屈平观他气色不好,额头汗出,语气关切。
  老乞丐没有理他,顾自跪着,眼睛闭合。
  屈平轻叹一声,摇头,欲走过去跪在队尾,又觉得没有必要,也就挨住乞丐坐下,离他约两步远。
  申时过去,已入酉时。
  屈平估算时间,照这速度,若是将所有患者全部诊完,天色怕是黑定了。南后那儿要是再误些时辰,今晚肯定走不成了。
  走不成怎么办?明日再去?万一郑袖再有什么事又该如何?
  屈平倚在庙墙上,闭目思忖。
  如果自己不去,他们能行吗?他们为什么不能行呢?自己又为什么不放心他们呢?淅水之战,屈遥已是景翠麾下的裨将军,带兵过万,景鲤更是大楚工尹,反观自己,不过一个文学侍从,无论是出使还是谋事,都还没有完全独立地历过事呢。
  是的,宛地他大可不去。事关重大,昭睢断不会虚言。那拨人已卖四万张犁头,剩下六万张是绝对不会收手的,而面对王命,他们只能孤注一掷。所有这一切本就在他的预计中,他也将他所能想到的应对方案部署妥当。景鲤、屈遥皆是朝中能臣,办事可靠,尤其是景鲤,处事干练,断不会也不敢视王命为戏。再说,大王授命左徒府缉查乌金,这是谁都晓得的。作为左徒,他如果不在府中,对手反而会起疑。反之,自己一直守在府中,不定是个好事呢。
  这样想定,屈平心里踏实许多,也不再着急,睁眼西望,太阳快要落山,不时有被治疗过的患者走出庙门,出门还不忘跪下,朝巫咸大神再磕个头。
  屈平走至庙门一看,队伍竟只剩下不到两行了。
  院子里依旧静穆,屈平可以清晰地听到白云的吟咏声,但听不懂她在吟咏什么。看来,他要讨教的东西还多着呢。
  屈平正自忖思,突然传来“哎”的一声,有人扑嗵倒地。
  屈平看过去,是老乞丐。
  老乞丐歪倒在地,人事不醒。
  “老人家!”屈平赶过来,俯身挡他鼻孔,见仍旧有气,伸手抱起老人,大步跨进庙门。但他没有越位,只是静静地站在队尾。
  屈平不能破坏这个神圣、静穆的秩序。
  这个突兀的动作引来院中所有人的目光。屈平虽然换了御者服饰,但在这个庙院里仍旧是个衣着体面的人。而这样一个衣着体面的人竟然抱起在这儿排了几乎一天队却始终守在队尾的老乞丐,众患者无不震惊。
  这些患者谁都晓得老乞丐本来是排在他们前面的,这辰光被人抱着,显然病得不轻了,一个接一个地让出自己的位置。
  屈平循序走进殿门。
  刚好白云在给一个患者喷水,腾出一个席位。屈平将老乞丐放到席位上,脱去他本就不能遮体的褴褛。
  白云这也看到屈平,震惊。
  屈平冲白云深揖一礼,指指老人。
  白云闭目,朝巫咸神念叨几句,转身,为老人搭脉,翻眼皮,察看手指,耳轮等,确定好病情,下针。
  屈平朝巫咸大神跪下,替老乞丐,替所有患者,叩谢大神恩惠。
  待最后一个患者走出庙门,天色完全黑定。
  一整天没有停歇,纵使气血充盈的白云也累坏了,饿坏了。
  看到白云的疲态,屈平扶她走出庙门。走有百来步,白云指向巷子里的一个饭馆,笑道:“请我吃顿饭,好不?”
  屈平笑笑,拍拍肚皮:“这儿也在咕咕叫呢。”
  二人拐进饭馆,点些吃的。待结账时,屈平摸向袖袋,竟无一铜,这才意识到自己穿的是御者的服饰,抱歉地笑笑,起身道:“麻烦你待一会儿,我的衣饰在车上,这就取去!”
  “坐下吧!”白云笑笑,“本祭司是此店常客,与店家讲好打总儿结了。”
  屈平抱歉地笑笑,复又坐下,盯住她。
  二人相互凝视。
  “屈大人,”白云笑问,“您乃百忙之人,何以得空来此僻巷?”
  “寻你。”屈平应道。
  “哦?”白云笑了,“这么些日你都没寻,今朝何以来寻?”
  “惭愧!”屈平抱拳,不无感动,“你是怎么寻到此地的?”
  “巫咸大神召唤我来!”
  “白云!”屈平直呼名字,眼中湿热。
  “屈大人,你有何说?”
  “我有一个请求!”
  “大人请讲。”
  “我……我想叫你阿妹!”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阿妹!”屈平盯住她,“我渴望一个阿妹,但她必须像你这样!”
  “嘻嘻,”白云盯住她,调皮一笑,“本祭司正好没有阿哥呢!”
  “阿妹,你……愿意了?”屈平惊喜。
  “阿哥已经叫出口了,阿妹敢不愿意吗?”白云又是一笑。
  “阿妹,你……真好!”屈平满是钦敬。
  “哪儿好了?”白云歪头看着他。
  “这儿。”屈平指心。
  “你的这儿,不好吗?”白云也指向他的心。
  “不好。”屈平喃声。
  “说说,”白云笑了,“它怎么个不好?”
  “它……不洁净,”屈平几乎是嗫嚅,“有时候,它总是想到别的地方!”
  “嘻嘻,”白云掏出针来,“要不要阿妹扎一针?”
  屈平袒开胸脯,眼睛闭上:“阿妹,扎吧!”
  白云却没扎针,而是弄起神来,口中念念有词,缓缓从腰间解下竹筒,朝他的心窝上猛地一喷。
  屈平打个激愣,跳起来。
  “嘻嘻,”白云笑道,“阿哥再看看,它洁净了吗?”
  屈平盯住她手中的竹筒:“你没扎针?”
  “你不是说它只是不净吗,阿妹清洗一下就可以了。”
  “谢阿妹!”屈平拱手。
  白云起身,朝店家笑笑,扬手别过,伸出胳膊给屈平:“阿哥,今朝累死了,你得拖着阿妹!”
  “我……”屈平迟疑一下,挽过她的胳膊,双双走出门去。
  辎车一路驰至王宫门外,缓缓停住。
  屈平跳下车,扶白云下来。
  白云看向王宫大门。
  进郢都以来,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如此华丽的地方。
  “阿哥,”白云指着宫门,“这是哪儿?”
  “是王宫。”屈平笑笑。
  “阿哥,”白云怔了,“你为何带阿妹来到此地?”
  “求请阿妹做件事情!”
  “何事?”
  “是这样,”屈平道出原委,“楚地旱有一个多月了,尤其是郢都,大王心忧旱情,昨夜梦到巫咸大神,向大神祈求云雨,大神让大王举办一个祈雨大典,大王旨令娘娘,娘娘征询上官大人,上官大人晓得阿妹,就举荐了。娘娘下午召阿哥觐见,旨令阿哥请阿妹入宫,阿哥……”止住。
  “难怪屈大人今朝得空了呢!”白云脸色变了,改过称呼,“还要认个阿妹!”
  “阿妹,”屈平急了,“我……阿哥……求你了!”
  “屈大人,”白云盯住屈平,“我问你,上官大人是谁?他是怎么晓得我的?”
  “哎呀,阿妹,”屈平解释,“阿妹在荆门助阿哥驱云逐雨,使英灵魂归故土,楚人无不传诵阿妹神迹,上官大人自是晓得。”
  “既然晓得,为何他不出面请我?”
  “他不认识阿妹呀,只知道阿妹住在阿哥家里,所以才……”
  “他怎么知道我住在大人家里?”
  “这……”屈平迟疑一下,“那日阿妹教阿哥巫咸大舞,他……碰巧来寻阿哥,意外撞到了。”
  白云眼前闪过怀王、靳尚与宫尹三人:“是走在前面的那个高个子方脸汉吗?”
  “不是。”
  “那人是谁?”
  “是……”怀王一咬牙,“大王,也就是方今楚王。”
  白云打个寒噤。
  白云耳边响起她出山之前与外公的对话:
  “孩子,你还是不要下山的好!”
  “为什么呀,外公?”
  “因为,山外不是你的天!”
  “咦,外公早就说过,方圆的天皆属于巫咸,山外难道就不是了吗?我是巫咸庙的祭司,山外的天不是我的,又是谁的呢?”
  “楚王的!”
  “可他只是楚人的王,不是楚天的王!”
  天哪,那人就是楚人的王,眼前就是那人的宫殿!
  白云微微闭目,眼前闪过怀王那日紧紧盯她的眼神,几乎是突然明白他为什么要祈雨,也突然明白眼前这个屈阿哥的难为了。
  “屈大人,”白云两眼睁开,直视他,“你真的想把本祭司拱手送进王宫吗?”
  “是的,阿妹,”屈平似也和缓过来,语气真诚,“阿哥的确想让你进宫!”
  “为什么?”白云心底一寒。不知怎么的,自在荆门驱赶云雨的那个晚上起,她的心就被眼前的这个男人占据了。
  “为了巫咸大神。”屈平看向西天,怅然应道,“巫咸是巴人的神,楚人不认。但巴国不存在了,巴国已经一分为二,涪陵以西,是秦人的,涪陵以东,是楚人的。巴人别无出路,要么依附于秦人,要么依附于楚人。阿哥以为,于巴人来说,相比于秦人,楚人更好一些,因为巴、楚习俗相通,神鬼相应。巫山起云,楚地落雨,巴、楚是不可分的。然而,数百年来,巴、楚时起争执,互相瞧不上对方。譬如说巫咸大神,在巴地,她是所有巴人朝拜的神灵,但在楚地,在这郢都,阿妹这也看到了,就阿哥所知,阿妹所守的那座庙当是惟一的一座,且被遗弃多年了。”
  白云抬头,凝视屈平。
  “云妹呀,”屈平回视她,“今日巫咸大神托梦于大王,必有所因。大王使娘娘召请阿妹,为楚人祈福云雨,这是一个求也求不到的机缘。只要大王肯信巫咸,愿意侍奉巫咸大神,楚人谁敢不侍奉?楚人侍奉巴人之神,就会尊重巴人。巴人得到尊重,就会归附楚人。巴、楚合力,就可共同抵御秦人,共享太平福祉!”
  见屈平想的如此之大,如此之远,白云怦然心动。
  “好一个阿哥哟,”白云换作笑脸,改过称呼,“这话你该早说才是,断不该憋到楚宫门口才说,是不?”
  “是阿哥错了,这向云妹道歉!”屈平退后一步,深鞠一躬。
  “这样道歉是没有用的!”白云歪头看向他。
  “想让阿哥如何道歉?”
  “阿哥须应下阿妹两个条件!”
  “什么条件?”
  “第一个,楚王若要祭拜巫咸,祈雨大礼阿哥须作巫阳!”
  “阿哥答应。第二个?”
  白云从胸前摸出那半块玉佩:“这是娘亲留给阿妹的半块玉佩,它的另一半就在郢都,阿哥要帮我寻到它!”
  屈平郑重点头:“阿哥应下!”
  白云拿出一把梳子,将披散的长发梳理一下,从竹篓里摸出羽冠戴在头上,将手伸给屈平:“走吧,云妹随你进宫!”
  迎候他们的除南宫娘娘、靳尚之外,还有怀王。
  屈平跪叩,白云只是站着,因为她是巴神的祭司,是可以不向楚人的王下跪的。
  “左徒大人哪,”许是候得太久,郑袖看会儿白云,目光转向屈平,稍稍不悦,“本宫倒也罢了,你让大王也守在这儿,候有足足一个时辰哪!”
  “臣知罪!”屈平叩首,“臣回舍中,听闻祭司在巫咸庙侍奉巫咸大神,臣赶赴巫咸庙,恰逢巫咸大神显灵,在为楚民诊病祛殃,由祭司主持仪式,代诊行针。臣不敢打扰巫咸大神的灵气,直候到祭司医完所有患者,才传娘娘圣谕,请祭司入宫觐见,是以来迟!”
  “善矣哉,巫咸大神!”怀王感动,往空祭拜。
  “哎哟哟,听你此说,是本宫错怪了!”郑袖紧忙朝二人拱手,又往空祭拜,“谢巫咸大神,谢祭司!”
  “谢大王,谢娘娘!”白云拱手。
  南宫娘娘再次盯住白云,目光落在她的头饰上。
  那是一顶只有巴巫才戴的羽冠。
  “祭司的羽冠真是好看!”郑袖脱口赞道。
  “谢娘娘喜欢!”白云应道。
  “本宫可以戴一下吗?”郑袖问道。
  “娘娘不能。”
  “哦?”郑袖的脸色沉下去。
  “娘娘,这是巴地巫人才能戴的!”屈平紧忙解围。
  “哈哈哈哈,”怀王笑起来,看向郑袖,“爱妃不会也要去当巴巫吧?”
  郑袖这也笑了,回归主题,讲了楚地干旱、大王要请她祈请云雨的事。
  “大王、娘娘大慈大悲,心怀楚民,乃楚民之福!请问娘娘,欲在何处祈请?”
  “太庙呀!”郑袖脱口而出。
  “禀娘娘,”屈平拱手接道,“天有天道,事有事理。鬼神仙巫,各行其事,亦各司其职。太庙是祭拜大楚先圣先祖的,非祭巫咸之所!欲祭巫咸,须在巫咸庙祭拜!”
  “哦,对了,”郑袖道,“方才不是听你说,你们就在巫咸庙吗?我们就在那儿祭拜也就是了!”
  “西市巫咸庙已遭废弃多年,是白祭司来后,才将之精心打理,可勉强用于市井祭拜,不可用于王祭!”
  屈平之言确为实情,屈平之意也已摆显。
  怀王、郑袖互望一眼,正自没个处置,靳尚眼珠儿眨巴几下,拱手接道:“大王,臣有奏!”
  “请讲!”怀王看向他。
  “臣以为,”靳尚侃侃说道,“左徒所言极是。就臣所知,郢地只有一座巫咸庙,就是左徒提及之处。庙的周围住的多是下里巴人、隶奴匠仆,其中不泛作奸犯科之徒。臣去过一次,是捏着鼻子出来的,因为那些乡间无赖在庙里又屙又拉,当它作茅房了。臣奏请大王在郢都择吉地起建巫咸大庙,祭拜巫咸大神,任命这位祭司为主祭,为楚民祈请风调雨顺!”
  “准奏!”怀王朗声,“上官大夫听旨!”
  “臣在!”靳尚抖抖衣袖,拱手。
  “你负责筹措,在郢都择吉地起建巫咸大庙!”
  “臣领旨!”
  当子启与昭鼠双双因走私犁铧而在黑水西岸被景缺的关卒逮个正着时,整个郢都沸腾了。
  与二人一起并获的还有一千名肩挑犁头的脚夫、五百名武装押运的家卒及三万五千张由精纯乌金铸造的犁铧。
  确切地说,这三万五千张犁铧是秦人的,因为他们已经为此付出了三倍的金钱。
  整个抓捕过程惊险,刺激,但一切全都结束了。一千五百人被看押在丹阳,三万五千只犁头则跟在两辆囚车的后面,被闻讯赶到的大楚刑司押运到郢都。
  出事之后,最揪心的莫过于投资到这些犁铧上的所有王亲。
  纪陵君府前热闹起来,二十多个封君纷至沓来,守在府中大厅里。府门外面,跪着的是昭鼠妻并他的三个孩子,怎么拉也不肯起来。
  内室里,王叔两眼闭合,神色黯然。客席位置,分别坐着从宛城一路赶来的射皋君与彭君。
  显然,王叔低瞧这个年轻的左徒了。子启他们走后,王叔每天都要使人探察左徒府,见屈平一直守在郢都,心也就放下,万没想到,这个年轻人是运筹于帷幄呢。
  客厅那边,众王亲各出狂言,甚者嚷嚷起兵清王侧。
  王叔缓缓睁眼,看向射皋君,轻叹一声,半是责怪:“唉,告诉你们不要自己出头,只让昭鼠出面,可你们……”
  “二哥呀,”射皋君给出个苦脸,“不是我们非要出头,是没法子呀。那个昭鼠猴精猴精的,就要上路了,死活不肯挪步呀,非要我们一起去,至少得去一个。我说我去,启侄心疼我年纪大,自己去了。听说是一路顺风,谁知涉过黑水,大家都在穿衣服……他娘的!”一拳震在几案上。
  “彭弟,”王叔转向彭君,“叫昭鼠一家子进来。”
  彭君请进昭鼠夫人并几个孩子。
  “昭夫人,你们受惊了。”王叔语气亲和,“我就是王叔。王叔告诉你,天塌不下来,昭鼠不会有事,你们可以安心回家。”看向射皋君,“射皋君,给昭夫人并几个孩子五十锾金,权作压惊!”
  射皋君拿出一只装好钱的大袋子,递给昭夫人。
  昭鼠夫人与几个孩子磕头谢恩,拿上金子出门。
  “二哥,下面怎么办?”射皋君问道。
  “秦人收不到货,付过的货款咋办?”彭君压低声,“要不,退给他们算了?”
  “你乱说个啥?”射皋君瞪他一眼,“这批货是咱出钱买的,全都罚进国库了,若是再退钱,还有之前预付的那部分订金,怕是把咱老本赔进去也不够哩!这且不说,按照契约,还得一倍罚金!”
  “不给货,不退钱,秦人若是找上门来,你去支应?”
  “我怕他个屁!”射皋君握拳,“大不了和他拼命!真还以为咱打不赢他吗?淅水之战,是大家没有合劲!”
  “唉,”王叔轻叹一声,“你俩甭吵了!”
  二人住口。
  “秦人的事,先缓一缓。当务之急,是救出子启。”王叔看向射皋君,“射皋弟,你走一趟上官大人家,能否救出子启,他是关键!”
  “对头!”射皋君一拍脑门,“扔给他的那三百锾金,是该听个响了!”匆匆出去。
  当子启、昭鼠被押进郢都的刑狱时,怀王震怒了,与屈平、靳尚几人,直奔刑狱天牢,解来子启,令司败鞭刑侍候。司败不敢打,跪在地上叩首。怀王一把夺过鞭子,照子启的裸背死劲儿抽打。
  一下,二下,三下……
  子启跪伏于地,咬紧牙,一声不响。
  怀王越打越气,眼见打到三十,子启的后背血肉模糊,再也撑不住,歪倒于地。怀王不依,让狱吏扶正,他继续抽打。
  子启开始呻吟了。
  子启的呻吟弱下去了。
  靳尚苦劝不住,干脆脱掉衣袍,扑在子启背上。
  怀王收不住手,一鞭狠抽下去。
  靳尚的背上立时泛起一道血痕。
  “靳尚,”怀王一把扯过他,“滚一边去,看寡人抽不死他!”
  怀王的鞭子尚未落下,靳尚再扑上去,护住子启。
  “靳尚,你……”怀王扬鞭的手停在空中。
  “大王啊,”靳尚哽咽,“您就打臣吧,臣……臣的皮厚呀,臣的皮老呀,臣的皮经打呀!子启他……他还没有入冠哪……”
  “你……你……”怀王拿鞭的手抖起来,气得呼哧呼哧直喘,看向屈平,“屈平,你把靳尚拉下去,看寡人抽死这个孽子!”
  屈平没有拉,只是缓缓跪下。
  见屈平不拉,怀王又是一把扯过靳尚,扬鞭再打。靳尚却又扑上来,这次没有扑在子启身上,而是牢牢抱住怀王的大腿,冲屈平大叫:“左徒,快帮子启讲句话呀!”
  屈平一动不动,只是静静地跪着。
  “来人!”怀王大叫。
  几个侍卫过来。
  “将靳尚拖过去!”怀王喘着粗气,“今朝寡人非打死这个孽子不可!”
  几个侍卫拖走靳尚。
  怀王喘几口气,扬鞭再打时,屈平出声:“大王,臣有奏!”
  “你……你说……”怀王依旧喘气。
  “鄂君之罪,当由司败府、左徒府、令尹府三堂会审,定案呈奏大王,以楚律刑之。大王这般施以家法,既伤龙体,也无助于典法正刑!”
  “左徒说的是!”怀王喘过一口气,将鞭子啪地扔到地上,朝子启狠踢一脚,恨道,“等着领刑吧,你个孽子!”一转身,大踏步离去。
  “快,快,”靳尚急令司败,“召疾医!”
  司败招手,早已守候的疾医进来,为子启擦伤抹药。
  屈平欲走,靳尚叫道:“左徒稍候!”
  屈平住步。
  靳尚吩咐司败好生看护鄂君,方与屈平一起走出。
  刑狱门外,怀王的车辇已经远去。
  “屈平,”靳尚压低声,语气却是严厉,“你……真的要杀子启?”
  “非在下要杀!”屈平淡淡应道。
  “你既不杀,何又那般说话?”靳尚目光逼视。
  屈平心头一凛,盯住他:“在下哪般说话了?”
  “你自己说的,这就忘了?”靳尚冷笑一声,“想想看,什么国法?什么楚律?早说也可,晚说也可,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说出,这不是逼迫大王吗?虎毒还不食子呢!”
  屈平盯住他,目光发冷了。
  “楚国是谁的?”靳尚越发强势,“是大王的。国法是谁颁的?是大王颁的。既然一切都是大王的,大王的家法为什么就不能替代国法了?你倒好,轻轻一句话,子启的这顿打就算是白挨了!我的这场心也算是白操了!”
  屈平陡然明白,怀王鞭打子启,且特别拉他来观摩,是靳尚撺怂出来的,是他们君臣二人心照不宣地演出一场苦肉戏专门给他屈平看的。
  “上官大人,”屈平盯住他,“长话短说,依你之见,在下该怎么做?”
  “你睁只眼,闭只眼,放手交我处置!”靳尚的语气毋容置疑。
  “大王有谕旨吗?”
  “没有。”靳尚迟疑一下,喃声应道。
  “既然没有,”屈平冷冷一笑,“作为上官大夫,你与左徒讲个什么呢?”两袖一拂,扭转身,大踏步而去。
  望着他的背影,靳尚先是呆愣良久,继而胡须颤动。
  南宫正殿,宫吏引靳尚趋入,见礼毕,郑袖拱手:“上官大人,本宫召请您来,是有两件大事,一是巫咸庙,二是子启,因这两桩事情都扯到本宫了呢。”
  “回禀娘娘,”靳尚拱手应道,“巫咸大庙,首先是择址。臣与左徒议过此事,臣之意,此庙应建在宫中,左徒之意,是建在宫外,并说这是祭司之愿。臣正要就此事禀报娘娘,请娘娘定夺呢!”
  “靳大人,”郑袖皱眉,“本宫也正想为这桩事儿问你。”倾身,压低声,“大王很是在意那个祭司,本宫观那祭司,实在风骚,你说,她会不会……勾引大王呢?若此,本宫若是将她引进宫来,岂不是……”顿住话头。
  “娘娘大可不必为此忧心,”靳尚笑道,“祭司是侍奉神的,不是侍奉人的。再说,此庙建在宫中,就等于将祭司放在娘娘的眼皮底下。她若勾引大王,娘娘也是最先知情的,是不?”
  “嗯,”郑袖开悟,“若此,此庙可设在宫中何处?”
  “臣之意,娘娘可奏请大王在后宫的花园里辟出一块闲地,设立此庙。”
  “这……”郑袖急了,“在后宫立个神庙,岂不是……”
  “娘娘有所不知,”靳尚应道,“巫咸大神本为女人,正直无私,若是由巫咸大神守在后宫,不但风调雨顺,宫中还不生邪气呢!”
  “嘿,”郑袖笑了,“本宫真还不晓得巫咸大神是个女人呢。这个可以定下,本宫今宵就对大王讲。第二桩事,你说咋办?大王昨晚过来,气坏了,将子启连骂半个时辰,说是要剁了他,吃他的肉酱。西宫今朝来见本宫,给本宫下跪呀。唉,子启这孩子挺懂事呢,早晚见到本宫,都要叫声娘亲,还送这送那的。你说,子启他……”
  “唉,”靳尚长叹一声,“子启的事,臣也奈何不得呀。”
  “靳大人,”郑袖急了,“你哪能没有办法呢?”
  “娘娘呀,虎毒尚不食子,大王怎能忍心杀死子启呢?可有一个人非要杀他,连大王也是拿他没辙呀!”
  “啊?”郑袖震惊,“还有大王没辙的事儿?”
  “是的,大王也有作难的时候!”
  “是谁?”郑袖盯住靳尚。
  “左徒屈平!”
  草堂里,一盏孤灯,一盆盛开的兰花。
  夜深了。沐浴一新的白云静静地坐在几案前,看向舍中的立柱、房梁与椽子。它们全是杉木做的。橼子上面是一层竹笆,也就是用细竹编织出来的网状笆,网笆上面是一层厚厚的茅草,遮风挡雨,冬暖夏凉。
  一看就是老巴人的手艺。
  白云眼睛闭上,开始想她的心事。
  一阵车马声由远而近,白云耳朵一动。
  是屈平回来了。
  屈平送别车夫,推开草舍的门,一步一步地走进来。
  屈平走进自己的草舍,舀水洗过,换作睡衣,缓缓走到舍外。
  草舍对面,白云的灯依旧亮着,一线光亮透过门缝射出来。
  屈平走过来,敲门:“阿妹?”
  “进来呀!”白云叫道。
  屈平推门,走进来,一阵芳香扑鼻而来。
  屈平夸张地嗅起来。
  白云眼睛没睁,嘴角浮出笑。
  屈平的鼻头终于嗅到她的头发上了:“好香啊!”
  “阿哥嗅错地方了!”白云眼睛睁开。
  “是吗?”屈平语气夸张,“你说,阿哥该嗅哪儿?”
  “那儿!”白云朝兰花努嘴。
  “呵呵,阿哥是不会嗅错的。”屈平摘下一枝,插在她的头发上,又嗅几下,方才坐于对面席位,“阿妹,这么晚了,怎么不睡?”
  “等你。”
  “唉,”屈平叹口气,抱歉地笑笑,“阿哥晓得你等什么。”从怀里掏出玉佩,摆在几案上,“阿哥将此佩示给宫尹了,据他所知,此佩为宫中之物,它的另外一半,当在宫中!”
  “天哪,”白云压住心跳,“它在哪儿?”
  屈平摇头。
  “不会是……”白云轻声,“在大王那儿?”
  “宫尹服侍大王近三十年,大王若有此佩,他不会不知。”
  “可它……在哪儿呢?”
  “阿妹不必着急,”屈平盯住白云,“娘娘已经奏请大王在后宫设立巫咸神庙,任你为祭司。如果不出意外,三日之内,阿妹就要进宫督造巫咸神庙,有足够时间在宫中查访此佩。阿哥也会多方留意。此佩既为宫中之物,当可访到!”
  “阿哥,”白云急了,“你不是说要建在宫外吗?最好的地方就是下里,那儿巴人多,只有巴人才肯真信巫咸大神!”
  “唉,”屈平长叹一声,“为这事儿,阿哥与上官大人争执数日了,当是他说服娘娘,娘娘又说服大王,大王旨令颁布,不可更改了。”
  “阿哥,”白云劝道,“只要是巫咸大神的庙,建在哪儿都成。宫里建了,宫外也可以建,是不?下里的老庙,附近巴人听从神谕,要修缮,正在合力筹备物品呢!”
  “阿妹,”屈平凝视她,“你是神派来的使臣。郢都有你,是郢都的福。阿哥有你,是阿哥的福!”
  “阿哥也是呀!”白云扑哧笑了。
  “阿哥不是!”屈平长叹一声,“阿哥是王的臣啊!”
  “阿哥不是向巫咸大神起过誓了吗?”
  “是的,”屈平又是一叹,“阿哥起誓,是阿哥有个大愿,让巴人的神也照看楚人,照看天下所有的人!同样,也让楚人的神,天下其他地方的神,照看巴人!”
  “阿哥呀,”白云眼里湿润了,“你才是神的人哪!”
  “好了,”屈平苦笑一下,凝视白云,“阿哥与阿妹,这都算是神的人吧。来,”伸手,“为天下所有的人,为天下所有的神,握个手!”
  白云握住屈平的手,二手紧握,互相传送能量。
  “不瞒阿哥,”良久,白云松开屈平,看向玉佩,感慨,“阿妹来到郢都,不过是为寻找它的另一半,自从见到阿哥,阿妹看到了更大的地,也望到了更远的天。阿妹晓得,是巫咸大神让阿妹下山,是巫咸大神让阿妹遇见阿哥,是巫咸大神要阿妹……”顿住,凝视屈平。
  “谢阿妹了!”屈平缓缓起身,“辰光晚了,阿妹歇息吧。”
  “阿哥且慢!”白云叫住他。
  屈平复又坐下。
  “方才阿哥回来,听脚步声,阿哥心里有事。敢问阿哥,因何烦恼?”
  “鄂君子启!”
  “听说,他犯的是死罪!”
  “是的,”屈平长叹一声,“罪已坐实,依据楚律,他必须死!”
  “你不想让他死,是不?”白云盯住他。
  “不是我,是许多人!”
  “是哪些人?”
  “卷入此案的所有朝臣,有靳尚、王叔,还有大王、娘娘,王宫里的所有人!”
  “所以阿哥犯难,是不?”
  “唉,”屈平再叹一声,“靳尚说的是,虎毒尚不食子,何况是宅心仁厚的大王呢?子启是大王的长子,聪明伶俐,言语乖巧,深得大王宠爱。当年大王立储时,几度考虑立子启,但子启非正宫所生,大王担忧宫乱,这才循依祖制,立子横为太子,作为弥补,封子启为鄂君,授其金节以运输辎重,勾通有无,不想他……胆大妄为,公然抗拒王命……”
  “阿哥之意呢?”白云微微闭目。
  “唉,”屈平又是一叹,“不杀子启,律法难肃,社稷危矣。若杀子启,一伤王心,二伤群臣。法不责众,古今一理。若杀子启,就必须惩办所有的涉案诸臣,殃及诸多家室。再说,大王继位数年,刚要振作,这就遇到杀子之痛,或生懈怠之心。是以阿哥进退两难啊。”
  “阿哥,”白云微微睁眼,“你我都是神的人。既然进退两难,何不听听神谕呢?”
  “神谕?”屈平打个激灵,豁然明白白云的深意,拳头一握,“对,当廷作法,听命于天,由阿妹传巫咸大神谕旨!”
  由于是王子犯法,宛地犁铧走私大案也就越过寻常的刑法判决程序,直接升格到楚王这儿。
  几日之后,楚怀王在楚宫偏殿议决此案。怀王主持,参与此案的主理人有令尹昭阳、左徒屈平、廷理公韬、司败景丑四人,参议人有纪陵君、太师、太子横、庙尹、靳尚、景翠、昭睢等朝中重臣。
  怀王的案前摆着一大堆案卷。主理人坐于左侧,昭阳居首,屈平居次,对面席位则以太子横居首,纪陵君居次。
  “诸卿大夫,”怀王扫众人一眼,指向案卷,“乌金一案,经由左徒、廷理、司败诸府查明,证据确凿,触目惊心。近些日来,寡人觉睡不安,饭吃不香。寡人没有想到,我泱泱大楚,竟至于斯!寡人更未想到,带头将乌金输予秦人的,居然是寡人的孽子!事情出来了,如何处置此案,处置孽子,寡人绝不徇私枉法,特此交由诸卿、诸大夫议决!”目光落向昭阳,“令尹,此案你是主理,如何处置,可有提议?”
  “回禀我王,”昭阳拱手起奏,“此案涉及王子,已超越寻常刑典所制,当由王室定夺。加之本案亦涉及臣侄昭鼠,臣不宜提议!”
  昭阳一开口就踢皮球,且以叔侄关系避嫌,堪称圆滑。
  “左徒,你是何议?”怀王看向屈平。
  “回禀大王,”屈平拱手禀道,“臣查证大楚律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先文王出行,王子革、王子灵奉旨摘拾野菜,讨老丈竹篓盛之,见老丈不予,就怒杀老丈,强夺其篓。先文王依楚法斩其二子,悬其首于辕门之外,向天下谢罪。先庄王之时,太子犯茅门之禁,虽属无心,却也请死。”
  屈平一出口就引出先王案例,其意不言自明。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
  怀王闭目。
  纪陵君缓缓看向靳尚。
  “臣有奏!”靳尚拱手。
  “请讲!”怀王睁眼。
  “法不责众,古例亦然。”靳尚奏道,“先文王所惩,无非二子,至于太子犯禁,仅只一人。今日鄂君、昭鼠一案,涉案千五百人,何以责之?”
  “法不责众,首恶必惩!”不及怀王出声,屈平朗声回道,“我王承统之初,明旨申述先王法令,凡金、革诸物,皆列关禁。然鄂君等人钻王命漏洞,向秦人公然出售犁铧。犁铧为纯铁铸就,出售犁铧即出售乌金。大王察觉漏洞,特别颁布王命,举国诏示。王命既颁,法令既申,鄂君等人非但无视王命,反倒顶风作案,以身试禁,罪不可赦!”略顿,“臣之见,鄂君等人胆大妄为如此,若不严惩,法将不法,国将不国,后果不堪设想!”
  屈平义正辞严,众臣面面相觑,良久,无人出声。
  场面静寂。
  “诸位还有何议?”怀王扫视众人。
  所有目光看向纪陵君。
  谁都晓得,只要王叔出声,局势或会扳过来。
  然而,纪陵君二目闭合,似已置身于事外。
  “令尹,”怀王再次看向昭阳,“左徒所言,你意下如何?”
  “臣已奏明,”昭阳拱手,再次踢皮球,“此案涉及王室,当由大王圣裁!”
  所有目光看向怀王。
  “如此,不必再议了!”怀王转对廷理公韬,“依照楚律,罪人芈启、昭鼠二人,当处何刑?”
  “回禀大王,”公韬拱手,“依照楚律,鄂君芈启、昭鼠等人,公然违背王命,盗为卖违禁物品数额巨大,当腰斩于市,以儆效尤!”
  “拟旨,”怀王转对咸尹,声音沙哑,“罪人芈启无视王法,以身犯禁,盗卖乌金予我宿敌,罪不可赦,以楚律处以极刑,腰斩于市,以正王法,以儆国人!”
  众臣皆震。
  纪陵君睁眼,看向靳尚。
  靳尚缓缓起身,膝行至大王案前,叩拜于地,放声悲泣:“大王,臣亦有罪!”
  怀王盯住他:“你有何罪?”
  “回禀大王,”靳尚叩首,悲泣,“尽管卷宗未列,罪臣亦须坦白,罪臣贱内瞒着罪臣,参与犁铧走私,凑份五十锾金哪,大王!”
  见靳尚自曝罪状,在场众臣无不震惊。
  怀王愕然。
  “大王啊,”靳尚泣道,“大楚律令,赏罚公允。鄂君芈启触犯王禁,代我等受过,大王若是只处鄂君极刑,罪臣不愿独活,也请大王处臣以极刑!”
  靳尚这一哭诉,在场所有臣子,尽皆感动。
  “大王,”纪陵君率先起身,跪叩,“此案臣亦有份,请大王亦处臣以死罪!”
  见王叔这般,昭阳亦起身,跪在王叔身后。
  紧接着,太子、太师、庙尹等所有人全都跪在身后,惟屈平一人端坐于席。
  “这这这……”怀王看向屈平,“孽子之罪,于先王成法,当斩,可众卿这……唉,左徒,以你之见,当如何是好?”
  “禀大王,”屈平朗声奏道,“芈启之罪,依法当斩,依诸大人之请,当赦。是斩是赦,臣有一策,或可解惑!”
  “左徒请讲!”
  “听神谕!”
  “请问左徒,楚地神灵众多,该听哪一位神灵为妥呢?”
  “楚人之神享楚人供奉,或生偏私。”屈平缓缓奏道,“臣之意,大王可听异族之神,以示公允!”
  “异族何神?”
  “巫咸大神!”
  “准奏!”怀王朗声。
  楚国郢都闹市区,平素示众处决极刑犯人的偌大广场被布置成一个行祭的神坛。
  神坛正中矗立一座巨大的塑像,是巫咸大神。大神两侧,是风、云、雷、雨四神的塑像,个个栩栩如生。神像前面,各摆五色山珍。
  香火缭绕。
  担任主祭的巫咸山巫咸庙祭司白云主持审判大典,代巫咸大神审判罪犯。被审人鄂君子启、宛郡工尹昭鼠各戴重枷,跪于受审台。他们的两侧,各立一个刽子手,人手一柄可一举断腰的行刑大刀。一旦巫咸大神传达神谕处斩,刽子手就会当场行刑。
  观众席上,前面第一排跪着怀王、郑袖、西宫娘娘、太子横、纪陵君、射皋君、彭君等一应王亲,第二排跪着昭阳、屈丐、景翠、屈平、靳尚等一应宗亲,第三排是文武百官。再后面,是各尹司吏员,再后面,是郢地观看审判的万千百姓。观审人大多是郢都及附近各邑推举出来的长老或头面人物。在他们外面,是两千名负责守护秩序的王宫卫士。
  整个审判场所秩序井然。
  在巫咸大神面前,除卫士之外,没有人站立,包括怀王。
  由于涉及神谕,主持审判场所的是太庙的庙尹。
  按照惯例,行刑定于午时。
  庙尹走至怀王跟前,朗声禀道:“启奏大王,午时到,臣请开坛!”
  怀王传旨:“开坛!”
  庙尹回身,宣旨开坛。
  巫乐声中,咸尹出场,宣读怀王诏书,诏书将子启等所犯之罪并处置方案悉数列出,最终审判交给巫咸大神。
  大巫祝出场,宣读太庙大巫令,宣称此案涉及王子,楚地神灵长久饱受楚地供奉,太庙神巫为示公允,遵从王命,特聘巴地巫咸山巫咸庙的巫咸大神秉公审决,以上应天道,下和地理,中正王法。
  布令完毕,大巫祝伸手礼让:“有请巫咸山巫咸庙祭司登坛,传达神谕!”
  巫乐响起,雾烟扑台。
  巫乐声中,依旧是一袭透明白纱的白云闪亮登坛,在巴巫乐中跳出怪舞。
  “巫咸庙祭司”五字如同一股强大的磁力,吸住了王叔的心。
  王叔抬头,瞟向祭司。
  王叔的两眼陡然睁大,眨也不眨地盯住她。
  巫乐声中,白云顾自忘我地跳着巫舞。
  舞至酣处,白云突然定住身体,面向西方,双手上举,朗声宣示神谕:“巫咸大神示谕,龟卜,裂纹横出,生;裂纹他出,无生。”
  天哪,神谕竟然是,龟裂只有横出才生,其他皆死。这当是巫咸大神所示的极其严厉的公允了。
  所有人都为王子芈启的生命捏一把汗。
  子启、昭鼠脸色惨白。
  子启生母西宫娘娘歪倒在地,竟是昏死过去。
  巫乐再起,两个巫女上台,摆上龟卜的器具并龟片,起炭火。
  巫乐急响,白云的舞蹈更快,更怪。
  舞动中的白云解去纱衣,全身赤裸,向巫咸大神缓缓跪下,口中不住吟咏谁也听不懂的祷语。
  在白云的祷语声中,龟壳啪一声爆响。
  是横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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