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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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豆浆是雪白的颜色,倒进锅里,白璧一样好看。
  江满梨笑着拿了大勺搅拌,小火开始熬煮,道:“做吃食生意的,哪有不苦?比豆腐作坊更苦的也有的是。相比起来,咱们至少能睡,也能午休。”
  藤丫使劲点点头:“还能赚钱。”
  想了想又兀自笑起来,加一句:“至少比阿念赚得多。”
  豆浆撇去浮沫熬成微黄的象牙色,就是熟透了。江满梨让藤丫搅着勺,自己则取了前日从熟药铺买的石膏条来,用火烧一烧,刮下去些许粉末。
  粉末分少量下去两次,锅里的豆浆便开始凝结。藤丫第一次见点豆腐脑,很是不敢相信:“这,这,是我眼花了?”
  点好的豆腐脑滑嫩光亮,筷箸一夹就碎,须得拿大勺轻轻去舀。
  舀出两碗来,一碗调成咸口、一碗调成甜口。让藤丫先选了甜的那碗去,尝几口,点头如捣蒜:“好吃!”江满梨又笑着将手中那碗咸的换给她。
  这下小丫头傻了,左一口、右一口,吃到两碗都快见底了也没分出胜负来,咂咂嘴,道:“小娘子,咱们还是两种都卖吧。”
  江满梨确实也是这么打算的。
  板车拉至小市,不过寅时三刻,比寻常早了两三刻钟,等待朝食的人却比往常还多。
  云婶已经熬好了汤在擀面条,阿庄叔则出来卸门板开铺,见着江满梨二人,打着哈欠笑眯眯喊道:“阿梨,你放的竹筒现在要么?我给你拿过去。”
  “我来我来。”江满梨让藤丫支摊儿,自己钻进云婶那后厨里,便拎出炮仗似串着的几挂竹筒来。是江满梨前日抽午休的空档跑了趟西市订来的,贪图方便,就近搁在了云婶家铺里。
  一拃来高一个,不算大,但粗胖厚实,下侧烙个青里带黑的小戳子,里头写“江记”二字。
  “今日的朝食要用这竹筒来装?”云婶抻着面,问道。
  “正是。”江满梨点头。云婶抬抬下巴,指着那竹筒串儿,又问:“那顶上那孔是作何用?”
  便是为方便插.入芦秆,江满梨特意让卖竹筒的铺子帮着开的小洞。
  今日之所以人多,并不是因为江满梨的小摊儿换新招子,而是今日六月一,乃朔朝,凡九品以上京官都要参朝议政,无人敢有推迟,故而来买朝食的时间也就提前了许多。
  江满梨在小市摆摊也有三月,深知每至朔、望两日朝会,官员们为了不迟到,均是爱买些方便拿着路上吃的食物,譬如煎饼煎包,拿油纸袋单手捏了,骑在马上也能吃,绝不会耽误赶路。
  可六月一售豆腐脑的招子已经递出去了,如何才能让它变得跟煎饼一样,随拿随吃?
  “小娘子啊,今日这豆腐脑是什么模样,不能拿油纸袋装么,怎还要加三文竹筒钱?”
  一青袍八品官员排在食客队伍中间,看着江满梨板车上新添的小立木牌,上书“豆腐脑打包带走,另收竹筒三文”,有些不解。
  江满梨便笑着揭了那大木桶的盖儿给众人看:“大人们一看便知。”
  盖子一开,桶里捂了一路的温热气登时裹着浓郁的豆香窜出来,豆腐脑汪在析出的浅浅汁水里,糯白若美玉冰肌,大木勺子触上去一碰三摇晃,别提多诱人。
  那问话的青袍大人伸着脖子看了,只好笑着点点头,道:“原是这般,看来确实得以竹筒来盛了。”
  豆腐脑分作咸甜二口。咸口的加酱油、榨菜、葱花调味,现炸的油条拿剪刀剪作薄片,放上三四片,再撒上几粒葱花。若是有爱吃辣的,问一句,便拿小勺再给挖一勺熟油辣椒,豆腐脑霎时浅褐变深红,香气浮上来,令人口水直流三千尺。
  而甜口的,江满梨前世见过加白糖,或是加红糖浆两种。加白糖的绵软清甜,豆香更突出,但吃不惯的会觉得有腥味,而加红糖浆的,是老式口味,吃起来红糖味重,又掩了那豆腐脑的香气。
  试了几种,最终决定买些红豆来,用白糖渍成蜜豆,连着白糖浆一同浇上去。
  蜜豆这东西,概因够甜,吃起来又有沙沙的口感,与无数食材都搭配,是种“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奇物。浇在豆腐脑上,便既保留了白糖带来的清甜可口,又以蜜豆压住那豆腥气,还多得一层口感,是个很不错的创举。
  只不过跟藤丫一样,一众大人也为选咸还是选甜犯了难。
  江满梨狡猾,不予建设性的推荐,只笑吟吟让大人们“两种都试试呀”。而藤丫则老实诚恳给建议,道:“两种都极好吃。”
  最终买咸买甜几乎是一半一半,食量大些的,就真如江满梨推荐的那样买两筒或两碗,一样一口地尝了,向众人道:“咸口的加了辣,滋味甚是浓郁,不似拌出来的,倒像是炒过,能吃三碗不腻!”
  或是:“甜口的蜜豆是点睛之笔,入口清爽,两者叠加,又沙又绵,适宜极了现下这热天!”
  虽然竹筒要另收三文,但豆腐脑新颖好味,一众官员又赶着上朝,不得空坐下慢慢品。拿竹筒装着,小盖子一盖上,中间露个孔洞,正好插.进一支苇秆,吸溜几下便滑入口中,抿完,再来一口,倒甚是有趣,也不觉得心疼了。
  如此,大人们一人一小筒豆腐脑地喝着,再加六文买一根酥黄蓬松的油条,拿油纸袋捏在手中。走路的就一手一个,步履匆匆。骑马的则一手拉缰绳,另一手握竹筒,将油条夹在食指与中指间,正手喝口豆腐脑,反手啃一口油条,马鞭一打,也豪不违和。
  到了宫门口,要交腰牌逐个查验,当值的中官看见的便是隔三差五就有一人手捧竹筒的景象,不免疑惑皱眉。进了等待上朝的待漏院,更是“筒筒相觑”,弄得没拿竹筒的官员反而觉得不大自在,好像赶漏了什么京圈的潮流。
  到点奉旨来宣召的内侍实在看不下去了,招招手,把当值的中官叫来,问道:“今日这些大人们到底怎么回事?怎地人手一个竹筒?”
  中官低声道:“小的方才打听了,说是小市里售的新式朝食,豆腐做的,闻着还怪香哩。”
  -平成候府的管家老邓本是拿着新招子去给阿郎林舫波买朝食,因为今日新出的豆腐脑,阿郎实在好奇是个甚么味儿。
  可甫一到了江满梨的小摊儿前,便见自家郎君林柳牵着马,与几个同僚一起,笑得很是清雅地从江满梨手中接过一小竹筒,递过去一粒碎银。
  默不作声地挑挑眉。郎君这几月总不在家用朝食,说是不必,原来是到这里来买了么?
  想了想,又觉得这爷孙俩还真是像,连口味都如出一辙。
  买好了甜咸各一份豆花,又另买三根油条,老邓回了府上伺候林舫波吃着,便将今日遇见林柳一事顺口告诉了老爷子。
  林舫波哈哈大笑,咕嘟喝下一大口辣豆腐脑,道:“我这孙儿,就是随我!跟他爹娘一点不像!”
  老邓心里嗤笑一声,道:“您不气他熬了半个通宵,今日一早便把马骑走的事儿啦?”
  “嗨。”林舫波笑着摇头,“那是我故意起晚了让他的,乌枣是他的马,今日朔朝,我哪会同他抢?”
  老邓只笑。林舫波说完又想起件事儿来,道:“上次说把摊上的小娘子给我请回来做庖厨,怎么没去?忘了?”
  “哪能呢。”老邓道,“早打听过了,许国公府也想请她,被推拒了好几次。连和淑郡主都请不动,我看咱们还是算了罢。”
  第23章 深夜不速之客
  本以为那日闹贼的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江满梨之后在摊子上遇见林柳来买吃食,问过两句,听他说当日便交代了从轻处罚、第二日一早便放回去了,也就放了心。
  小儿穷途末路,为阿兄误入歧途,好在知错能改,她也算做了件善事。
  哪知没过几天,江满梨带着藤丫忙活了一晚上,及至亥末才收了摊拉车回家。方走到小市的牌坊口,便见一小团乱糟糟的黑影从牌坊脚下的石墩处倏地站起,随即朝她们奔来。
  藤丫被骇住,却几近下意识地往江满梨身前一挡。那日小娘子被推倒的事情她现在还后怕呢。
  那影子见状也顿了一下,再就放慢了脚步,举手示意。待到行至相距十来步,江满梨和藤丫都认出来了。
  “霍书?”江满梨有些意外。
  霍书还套着那件兜帽褂子,脸颊仍然脏得发黑,若不是他咧嘴笑笑露出几颗牙、再加上一双眼睛有光,几乎要和这夜色乌作一团。
  “恩人竟还记得我的姓名。”霍书应声就要跪下,江满梨赶忙示意藤丫将他托住。
  微笑道:“你小小孩童伶牙俐齿,我自然记得。怎突然来了?是否是你阿兄吃了那水饺不满意,说不是全京城最好吃的馉饳儿?”
  江满梨本是怕他感恩来感恩去,想借此打趣一下,破掉这一见面就下跪的气氛。没想到话音刚落,霍书眼眶唰就红了。藤丫拉他不及,就见他自个背过身去,胸脯起伏着,好一会才平静下来,转回身,下唇上咬破了个口子。
  “我第二日回去时,阿兄便只剩最后一口气了。”他努力摆出些许笑意,“不过他说恩人的馉饳儿确实是全京城最好吃。阿兄是吃饱了走的,多亏了恩人的馉饳儿、牛肉和凉菜,他走时并不难受。”
  藤丫听见还提到她加的那两筷箸菜,弯弯嘴角,眼眶也跟着红了红。江满梨也心里叹口气,恨不得时间往后倒一倒,不当提这茬的。
  霍书又道:“那日冲撞了恩人,本无颜再来叨扰。可阿兄走前留下嘱托,实在无法违背,今日才敢贸然来等。”
  屁大点孩子,说话字斟句酌的,与他的年龄十分不相称。
  “不用恩人来恩人去的。”江满梨微微笑了笑,“我看你顶多不过十岁,我叫你阿霍可好?你就叫我阿梨姐罢。”又指指藤丫,“叫她藤丫姐。”
  又道:“你阿兄有何嘱托,直说便是。”
  霍书点头,取下背上背的一个破布包,打开来,拿出一只陶碗。又将手伸进袖里仔细摸出一样东西,递过来,是一粒碎银。
  道:“阿梨姐,藤丫姐,这是那日送去的馉饳儿碗,我带来归还。这颗碎银是在馉饳儿下头的碗底里找到的,阿兄说,不该拿的决不能拿,让我也务必还给恩人们。”
  银子?
  藤丫看看江满梨,意外道:“小娘子还给了银子?”
  江满梨何时放过银子,乍一听,也心生奇怪。却在张口前忽然想到林少卿说他找那差役交代过几句,心里大约明了了,道:“这碗我们收下。可这粒银子却不是我们的,恐怕须得你当面还给原主。”
  “不是吗?”霍书有些疑惑,“那何处能寻到那位恩人?”
  江满梨道:“今日是找不到了,你先回去睡一觉,明日卯时前再来,兴许就能碰见他。”
  “明日啊……”霍书眉头皱得紧,沉吟一会,抬头道,“可否请阿梨姐代我转交?我怕我明日不能再来。”
  “这是为何?”
  霍书似是有些难以启齿,最后咬咬牙,往前靠了一步,拨了拨头上垂下的乱发,露出耳后颈部的皮肤给江满梨二人看。
  “啊。”藤丫轻呼一声,惊讶地张了张嘴。
  江满梨也意外:“不是说从轻发落么?怎竟是这般?”
  霍书那片皮肤红肿着,能看出原本是流脓的伤口现下结了痂,红里带着青紫黄褐几番颜色,令人不忍直视。而从那伤口发青的颜色和形状来看,是墨刑。
  也就是用墨给犯人纹上洗不掉的标记。
  霍书道:“阿梨姐勿怪官差大人们,我那日未受一下鞭笞,已是万幸了。只是刺了几下,看着可怖,实则不疼,过几日也就愈合了。”
  “那你是怕给银子那人见你……”藤丫试探着。
  却是霍书摇摇头,道:“阿兄走了,我在京城孤身漂泊。原想像阿梨姐所说,找个力所能及的活计,可如今带了这墨,遍寻几日,人家都不愿要我。我听说明日城外招北上为大军修壕沟的民夫,不计是否受过刑,我年岁已够,不如跟他们一同走。”
  确实,被刺了墨,定是哪处都不敢要了。
  江满梨原未多想,只当霍书在京城应是有落脚处的,此时一听,才觉不对,道:“你在这京城没有其他亲人了?住处可有?”
  霍书低头,末了,轻轻摇了摇。
  -三丈见方的小屋子,一半作灶房,另一半挂了帘,挡住一张颇有些年头的木榻,就是两个小娘子日常寝睡的地方。
  藤丫把地上两张矮凳挪了又挪,指着灶旁一小片空地对江满梨道:“要不在这处再挂一张帘?”
  霍书站在屋外,憋红了脸,不去看屋里的陈设,只道:“阿梨姐,藤丫姐,真的不必。”
  男女七岁不同席,他已经虚十岁了,怎好跟两位美若天仙的恩人小娘子同住一屋?还是让他回麻子巷,睡普济熟药铺后门的廊檐下罢。
  江满梨也笑着对藤丫摇头:“不行,睡熟以后非得被炉膛烧着了不可。”
  “那也总比……阿霍回去睡大街强些。”藤丫看了霍书一眼。
  “都把人带来了,自然不会再赶他出去。”江满梨笑道。
  吴家院里,还有一孔灯火未熄,是吴大娘子在绣鞋面。披着衣服来应门,见是江满梨,热情拉进来道:“刚收摊回来?”
  江满梨点点头,道:“刚回来。深夜叨扰,我就长话短说了,想问问吴大娘子家柴房偏房的,可有空处,能让我一位小友住几日?”
  说罢简单把事情来龙去脉讲给她听。
  吴大娘子自家有两个小儿,当娘的,本就听不得孩子受苦的事。见江满梨将人带过来,已经打水粗粗洗过的脸庞清秀,耳后的伤疤却触目惊心,又听他说话彬彬有礼,心中怎会不软。
  江满梨把一串钱递她手中,道:“押钱租钱,都按规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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