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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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这些人……从小就嫌弃我得很,又说我不懂事,又说我不会做人,哪点都不像是吕家人。”
  “我确实不懂你们,不晓得你们咋个会啷个不要脸。”
  “给我一口饭吃,就要我掏心掏肺,凭哪样?凭我傻,凭我憨?”
  吕燕萍说得自己都笑了,那笑容冷得渗人。
  她转过身,拖着有些蹒跚的脚步,缓缓走出堂屋。
  几个堂妹、姑表妹站在房檐下说话,看到她走出来,一个个嫌弃地翻着白眼、转过脸去。
  吕燕萍走进左副楼,还听得见那些打小就看不起她的姊妹们故意大声地说着针对她的刻薄话,什么没骨气、看到自家亲妈吃亏屁都不敢放一个之类的。
  吕家人就是要抱团,就是要够狠,就是不能在外人那儿吃亏,这样的“家风”是从吕家老爷子那一辈儿就传下来的,吕家人也对这种“家教”深信不疑——毕竟吕老爷子壮年的时候确实领着几个儿子凭着心黑手狠捞了不少脏钱,攒下了在乡里独一份儿的家当。
  吕燕萍知道自己是这个家里的异类……从懂事起就晓得要看爹妈脸色的她,确实也没法强势得起来。
  她曾经对自己的格格不入非常介意,但现在,吕燕萍已经无所谓了。
  爬上三楼,回到只有她的房间里,吕燕萍径直走到衣柜前,拿出双肩包。
  摩挲着巴掌长的残破木牌,面无血色的吕燕萍,五官渐渐狰狞。
  第107章 意外
  一月五日,下午三点。
  吕子华由他二伯吕庆生领出乡派出所,派出所附近人家院门口蹲着站着的好一帮子乡民,全挂着看好戏的表情朝着这边指指点点。
  吕子华愤怒地瞪过去,二伯吕庆生怕他年轻气盛又惹出是非,赶紧推了下他肩膀,低声催促:“快走,先回家。”
  吕子华愤恨地咬着牙,埋头大步往家走。
  几个小时前,吕子华和他妈胡文月被拷上手铐押上警车送进乡派出所,才终于晓得怕了。
  市里来的那些警察严厉地告知他们母子,碰瓷就是敲诈勒索,敲诈勒索情节严重或数额巨大了是要坐牢的,他们最好庆幸自己还没来得及狮子大开口,不然就不只是拘留这么省事。
  拘留是要留案底的,他妈胡文月害怕本来就没啥学历的儿子留了案底以后更不好在社会上混、竭力把罪名扛了过去,又有乡里的干部说看在他家刚死了人的份上留几分人情、总要有个儿子去给死者摔盆磕头办白事,给吕子华争取到了宽大处理,只让他接受批评教育、写个保证书就行。
  虽是侥幸逃过了这一劫,吕子华心里却是一点儿也没法平静下来,进了家门连老爹的灵堂都没去看一眼,就闷头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二伯吕庆生来敲门叫他给要被转送到清源镇看守所的胡文月送衣服被盖,吕子华都不愿意从房间里出来,只不耐烦地喊道:“喊小燕萍去送!”
  “小燕萍不晓得死哪点去了,找不到!那是你家妈,你给她送点东西会搞哪样嘛!”吕庆生也很不耐烦,催促道,“不是你家妈帮你把事情都扛过去了你都回不到家来,咋个这么不懂事的?”
  不提还罢,一提这事吕子华脾气更大了,隔着门吼道:“这种话就别讲咯嘛二伯,不是你怂恿我妈去泼(赖)钱,我妈会着抓?”
  吕庆生一听侄儿子连这种话都讲出来,气得嘴皮都在哆嗦,一脚踹到了门上:“讲话要凭良心,小华华!老子去领你出来还领错了是不是?!你以为不是你家二伯到处去打电话求人,乡头会有人帮你求情,能放你出来给你家爸办白事?”
  “你以为你凭你家妈空口白话帮你顶罪,你就真不用着处理、着抓去关?你没得脑筋嘞?!”
  门内安静了会儿,不多久,吕子华不情不愿地开了门出来,给他妈收拾换洗衣物。
  吕家在鸡场乡这么多年,名声确实不好,但要说完全没得人脉人情,那也是假话……这回要不是吕家碰瓷的目标是市里来办案子的警察,换成其他人,那出头扛事的胡文月多半是不用去看守所的,顶天赔个礼道个歉、让乡派出所出面“调解”一下事儿就过去了。
  吕家的左副楼,一楼没住人,用来堆粮食、放杂物,二楼住着五叔一家子,三楼归吕子华家。
  三楼有四个卧室一个厅堂,胡文月住的房间就在吕燕萍房间左侧,两扇门挨得很近。
  在胡文月住的卧室里胡乱捡了几件衣物塞进旅行袋里拎出来,满肚子都是无名火的吕子华泄愤地狠狠踹了吕燕萍的房门一脚。
  吕燕萍的房间是用杂物间改的,门板很薄,年轻力壮的吕子华这一脚踹下去,硬是把门板下半截踹出老大一个窟窿来,老式门锁也应声而断。
  吕燕萍果然不在房间里,只能看到床边地上扔着她早上穿过的外套。
  “真的是不安分得很,一天天只晓得往外跑,也不晓得是像哪个。”吕子华踹烂妹妹的房门、出了口气,也没仔细打量吕燕萍的房间,骂骂咧咧地提着旅行袋下了楼。
  吕子华蹬蹬蹬下楼的脚步声消失,吕燕萍才从她爸吕全有的房间里出来,脸色阴沉地看着自己房间那扇被踹坏的房门。
  在吕家,隐忍、谦逊、忍耐退让等等这些被世人称赞的品德,象征着软弱可欺,人人都能来踩一脚。
  吕燕萍以为自己只要避着其他人就行,没想到二伯居然这么有能耐,连被市里的警察带走的吕子华都能想办法弄回家来。
  她……对吕子华这个亲大哥的感情其实是有些复杂的。
  很小的时候,吕子华对她其实还是讲情分的,大伯二伯家的人欺负她了吕子华会帮她出头;在已经斑驳不堪的记忆碎片中,吕燕萍还记得某次乡集的时候,吕子华背着她在热热闹闹的集市上穿梭,带着她去四姑妈的摊位上吃荞凉粉。
  到她爸吕全有坐牢回来,吕子华这个亲大哥才日渐疏远,冷漠,眼睛里再没有她这个亲妹妹。
  她自己也知道的,她对吕子华的恨意更多来自嫉妒、不甘,以及……年幼时和长大后,吕子华对她的态度落差。
  如果当时吕全有就死在牢里,如果她妈没把生不出孩子、被她爸不满的缘由迁怒到她头上,如果吕子华不会因为长辈们的态度对她日渐冷漠……那么,或许,这个家里她也能拥有那么一两个真正的家人。
  可惜一切都没有如果,她爸这个一家之主厌恶谁,谁就注定了不得好日子过。
  “二伯你为什么……就是要恶心我呢?”
  吕燕萍退回她爸吕全有的房间里,关上门,靠着墙,轻轻摩挲手里的残破木牌。
  木牌上,缠绕着几根长短不等的头发。
  她总是被喊去做各种杂活,想收集家里人的头发实在太容易了。
  二伯是必须要死的。
  狠狠欺负过她的、不把她当人也不能留。
  该死的都死了,家里估计也不会有人有闲心来管她了,那么……她应该就能自由了。
  吕燕萍有些疲惫,扶着墙缓缓坐到地上。
  上个月,爷爷让大伯打电话给她,在电话里用命令的语气让她收拾东西回家来相亲。
  读到大学最后一年、已经在盘算着毕业后要去哪个实习过的单位工作的吕燕萍如遭雷击。
  她为自己规划的“出路”其实谈不上多好,不是去贫困乡镇的小学任教就是去乡村支教,都是要吃苦的,但吕燕萍并不怕吃苦,反正再苦也不会比留在家里更苦。
  没想到爷爷这个吕家的一家之主,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她这个考上了省师范的孙女飞出吕家去;不管她是成了大学生,还是能当上老师,在爷爷的心目中都是吕家的“耗材”,都得为吕家人掏心掏肺地、不计个人得失地付出。
  吕家人从小到大给了她一口饭吃,就把她这一生都买断了。
  收拾好东西浑浑噩噩地走出大学城时,吕燕萍想到了死。
  上大学这几年,耳边听着和她同龄的年轻人们诉说着对未来时憧憬,期待,野心,她也忍不住做起了摆脱鸡场乡吕家、获得新生的美梦。
  美梦被打碎,但曾经看到过希望的她,实在难以接受自己去过“一生苦乐由他人”那种连古人都悲叹无奈的日子了。
  也就在她产生了求死的念头时,她得到了这个小木牌。
  厌恶某人、恨不得某人去死这种念头,正常人都会有,但绝大部分人都只是偶尔想想罢了,并不会真就付诸于实际——绝大部分人是承担不起害死人的罪恶感和愧疚的,很多人只是无意中伤害到他人,也会无数次在夜晚辗转反侧良心难安。
  吕燕萍原本也并不是能下得了手的人,直到她被爷爷领着去见了相亲对象。
  这个爷爷一手安排的、吕家上下包括她的父母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合适的相亲对象,击碎了吕燕萍心里的最后一丝侥幸。
  下定决心让爷爷去死的那个晚上,和决定让她爸去死时相同,吕燕萍连噩梦都没做。
  就像现在,她决定让吕家彻底完蛋,心里面也没有什么畏惧、恐惧、负罪感。
  只有满心的期待,和……一丝丝隐约的不安。
  ——用这么邪门的办法害死这么多人,会不会有什么代价?
  吕燕萍不知道,此刻的她也不太愿意去深想。
  她让自己努力去想摆脱这个牢笼后能获得的自由美好的普通人的生活,让自己尽量去想开心的事。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就用这一次了,以后再也不用了,也不需要用了。”两只手紧紧攥着残破的小木牌,吕燕萍嘴里无声地呢喃自语,“吕家一散,没人再顾得上我,没人能再栓得着我,我就自由了,就哪里都可以去了……我就不用再做这种事了。”
  另一边,吕子华把衣服送去乡派出所交给胡文月,听胡文月哭哭啼啼地交代了半天把他爹的后事操持好,又回到吕家。
  主楼堂屋摆了灵堂,几个长辈和大堂哥坐在右副楼一楼客厅里抽烟,见吕子华进门,吕庆生就招手喊他过来。
  待吕子华坐下,吕庆生就道:“你爸的后事,我和你五叔幺叔、四姑妈和你大堂哥商量了下,还是不要大办了。”
  “咋个就不能大办?”屁股还没坐稳的吕子华蹭一下站了起来,激动地道,“我爸死得这么冤枉,身后事都不好好办,我爸咋能走得安心?!”
  “你激动个哪样嘛,坐到!”吕庆生也来气,喝道,“你以为我不想给你家爸大办?你爸是我亲弟弟!你自己看哈家里头这情况,前后一个月不到,连办三场白事,我们吕家人在外面人眼里面成啥样子了?你是不是要全鸡场的人都来指指点点,说我们家晦气犯太岁?!”
  吕庆生越骂越来气,骂到气头上都顾不上忌讳了,脱口而出:“上回给你老爷爷办事的时候出了啥状况你自己又不是不晓得,你是还是嫌我们家事情不够少,生怕不得再招来点意外是不是!”
  吕家的长孙、已死的吕老大的长子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吕子华亦神色骤变。
  吕家人这些年确实很是攒下了一些钱的,家底儿比镇上乃至市里的一些讲究的人家还要丰厚。
  人不能客观认识自身际遇、不能正确认知自身财富来源,就必定会从神秘学的角度来找解释、来寻找心理寄托;暴发户对风水玄学深信不疑,土老板沉迷求神拜佛讨吉利讲忌讳,大抵就是这么个原理。
  吕家人必然不可能承认他们就是靠着钻上世纪末本世纪初的法律漏洞和基层懒政发的家,也不会觉得当车匪路霸欺负外地司机、当乡霸欺行霸市聚敛财富的行为有什么不对,相反,他们这一家子只会觉得是自家人够团结、够“勇武”,祖坟风水好、家里人运道好,才能抓住了机会发财致富,比一众鸡场乡人都阔气。
  简而言之……吕家人也迷信。
  如果说吕老爷子从山上摔下来只是运气不好、也确实年纪大了到了该“走”的时候了,那么撞到棺材磕死的吕老大,和只是脚绊了一下就砸死在门槛下头的吕老三,就确实处处透着诡异。
  就像是……保佑了他们吕家人多年的祖宗不再保佑他们这些后人了,有什么脏东西在找他们家的晦气一样。
  吕子华是吕家老三这支唯一的儿子,虽然不是长孙,也是被吕老爷子抱着坐在膝盖上长大的,打小就听家里长辈在耳朵边说什么运道风水、家里能发财全靠吕家人比别人的命都好,即使他自己兜里就揣着手机、就享受着现代科技的便利,在骨子里,吕子华也和吕家这些长辈一样迷信。
  想起爷爷“上山”(土话,意味把棺材抬到山上去下葬)时,送葬队伍中脚滑了下就撞到棺材磕死的大伯,吕子华不由有些胆寒——他还有大把的好日子等着过,他可不想就也这么莫名其妙地出了意外!
  他爹吕全有死了,他爹争来的财产可就都要由他来继承了——他们家现在住的房子,还有鸡场山上南坡这一面的茶林、他爷爷名下的烟叶子地,以及清源镇上的一家双门面的烟酒店。
  林林总总算起来少说也有百多万,在g省这地方可不是小数,二伯这么一提醒,死了老爹的悲痛、没讹到钱反而差点被抓去拘留的愤怒,都被对二伯吕庆生隐晦提到的“晦气”的莫名畏惧所取代,吕子华脸色变了又变,终究不敢再说什么坚持给自己亲爹大操大办,闭紧了嘴巴。
  吕庆生是非常不愿意直接提起他们家可能招了“晦气”这件事的,见侄儿子安分了他便也不再多说此事,转而道:“老三的后事在我们家里简单操办一下,停两天灵抬去化了就得了,就不请人来吃酒了,家里出了这么多事,要么去请个有本事的‘先生’(阴阳先生)来看看,看是不是哪里撞了煞。”
  吕家长孙、吕子华的大堂哥很不高兴自己亲爹的死被拿出来说道的,但提这茬的是二伯这个长辈,他也不好说什么,神色别扭地冲吕子华道:“小华华,我记得你认识福清村那个马先生的外甥吧,这个姓马的‘先生’是不是有真本事你晓得不?”
  吕子华摇头:“哥你说小马艺家舅?不得行,他家那个舅舅就是个酒蒙子(酒鬼),糊涂得很,人家都是出两、三百块钱就能请他去念经,不像是真的有本事。”
  g省风俗,办丧事会请人来念经、送棺材出家门,有的请阴阳先生,有的请神婆;有那么一些乡村闲汉寡婆,就靠着会这么一门嘴皮子功夫混吃混喝。
  因为请人的花费其实也不高(主家大多只出几百千把块钱)的关系,大部分请阴阳先生、请神婆的人家其实也不是很在意请来的人究竟是有本事还是走过场……但只花几包烟钱就能请来的人,显然再有本事也本事不到哪去。
  叔伯们和大堂哥都皱眉,在男性长辈间唯一能说得上话的四姑妈思索了下,道:“以前我听妈(去世多年的吕家老太太)讲过,说是清源镇街上有个姓伍的老太会帮人家看,灵通得很?”
  “你说的这个伍太婆,早就死喽。”吕庆生拍了下大腿,叹气道,“大哥出事的时候我就想过家里面是不是撞到煞,打发人去请这个伍太婆,结果人家说伍太婆早几年就过世了,跟她学本事的外孙女也不做这一行,去外省打工去了。”
  吕子华忍不住看了二伯一眼。
  他爹死后他一直不愿意去回想,但当时的情形他必然刻骨铭心……他亲眼看见那个姓刘的警察伸手来救他爹,是被二伯压倒下去了才没救成。
  现在二伯又说大伯出事以后他就怀疑家里出了问题,想请人来看没请到,本来心里就有怨气的吕子华便忍不住有些迁怒——你早发现不对劲,怎么就不能提前和家里人说、和他爹讲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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