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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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卯时初,屋外的鸟儿已然叽喳起来,绿莺披着褂子弓着腰,晃晃悠悠往桌旁挪去。
  冯元皱着眉坐起身,瞧她不时抖索着腿,不耐烦道:“做甚么去?还不老实躺着?”
  “奴婢口渴......”她喉咙嘶哑,回过头,睁着哭成核桃般的肿眼,有气无力答道。
  “呵,嚎了一夜,晓得渴了?”冯元嗤笑,若有所指道:“也不知长没长些记性。”
  这一夜绿莺上天无路,遁地不能,早没了风花雪月之心,对吴清暗生的情愫被生生掐灭。只怪她话本子看多了些,竟妄想起那书生与婢女花好月圆人如意的美事。
  “爷明鉴,奴婢只与吴家母子见了几面,并未做出任何逾矩之事。”她颤巍巍跪下来,“奴家知错了,今后定谨言慎行,再不与吴家有一丝一毫瓜葛。”红着眼眶,朝冯元磕了个头,她可怜兮兮道:“每回皆有吴家婶子和秋云陪在身侧,爷信奴婢,奴婢真的没做对不住爷的事。”
  “好了,好了,起来罢。”冯云听她承诺与吴家断绝往来,心内大为受用,笑道:“爷昨儿便已将此事查了个一清二楚,自是晓得你与那白面书生未有苟且,否则你以为爷会轻易放过你?”
  话落,收了笑,不动声色地瞧了她一眼,他口含警示,“不过,此事虽了,爷却想将丑话说到前头,今后你若有一丁点对不住爷的地方,再做出那等不安分之事,爷便先将你那奸夫千刀万剐,再将你挫骨扬灰,可记得了?”
  绿莺忍着羞愤,含泪乖乖点头应是。
  冯元昨儿还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随着那邪火从旁的路子上一发,倒是消气了不少。此时瞧她一脸可怜巴巴,他深觉驭宠也得如官场中的驭下之术一般,讲究个恩威并施,便体恤道:“爷今儿上衙,自个儿穿戴,你上来躺着罢。”
  待他走了,绿莺怔了半晌,泪珠子又扑簌簌往下落,忍不住哀啜起那未及结果便已衰败的情花。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邑鲛绡透。
  未几,她捏着湿透的帕子,不禁暗忖:按理说自个儿与吴清往来一事,只有秋云和几个抬轿小厮晓得,连春巧都不知道,而且秋云和几个小厮昨儿皆跟着去送行了,她怎么也想不通这事是如何被冯元知晓的。
  待将春巧唤来,绿莺听了她的话,才晓得这事的前因后果,端的是令她唏嘘不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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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章
  冯元来时, 下人报绿莺去买话本子了。他一奇,怎么近来总爱往外头跑,接着无奈地摇摇头,好笑道:这话本子买得忒勤, 竟这般爱看啊。
  等得无趣, 他想起前些日子作的那幅画,不如趁这功夫提上两句诗。
  “春巧, 你们姑娘将爷的那幅画放外书房了罢?给爷找来。”
  春巧闻言嘻嘻一笑, 讨喜道:“放到箱子里啦。老爷不知, 姑娘甚是爱重老爷的画, 时常拿出赏玩一番, 末了仔仔细细卷好, 放到大箱子里。”说着话,朝冯元指指那箱子, “瞧瞧, 还上了锁嘞。”
  瞧他面上受用,知他爱听,她便嘴上说个不住:“原来啊,这箱子里头放了不少值钱的物件, 姑娘都未上锁,反而因了老爷的画上锁,可见啊,老爷平日没白疼咱们姑娘。”
  春巧边说边从妆奁里拿了钥匙, 将大箱子打开,小心翼翼地托起画递给他。
  冯元满脸笑意地展开那画, 略扫一眼, 忽地笑意一滞, 攒起眉头:“这是甚么?”
  春巧瞧他面色不好,怔了怔,探头瞧了那画一眼,奈何半个字不识,不知那落款——“昌州吴俊倾”,能掀起怎样大的风雨。虽未瞧出这画有哪里不对头,却也晓得这画必是出了甚么纰漏。
  “时常赏玩?甚是爱重?”冯元瞥了她一眼,冷笑着咬牙。
  春巧已隐隐约约觉得自个儿似是闯了大祸,哪还敢多嘴,只胡乱摇着头。
  冯元双眼眯起,阴声问:“谁是吴俊倾?”
  “奴婢、奴婢不知......啊——”
  冯元一个窝心脚,将春巧踹地滚了几滚,她忍着疼爬起来跪着磕头道:“老爷,奴婢真的不知,真的不知啊......”
  “她近来常出门?”冯元阴着脸,“买话本子?”瞧她不答,他心里亦有了数,大声喝道:“将常跟她出门的小厮唤来!”
  “......那几个小厮便全招了,原委便是如此。”
  春巧哭着道:“奴婢罪该万死,是奴婢嘴贱才为姑娘招来祸事。”
  瞧绿莺仍卧于榻上,神色恹恹,想起昨夜那般大的动静,姑娘也不知遭了多少罪,她“砰砰砰”磕着响头,“姑娘平时待下人体恤有加,奴婢对不住姑娘,没脸再伺候了,姑娘将奴婢发卖了罢,呜呜呜......”
  那画收在箱子里除了自个儿只秋云一人得知,春巧想必是上回自个儿砸到手时,让她阖盖落锁时看见的,便将那吴公子的画误认成了冯元的,端的是阴差阳错啊。绿莺昨儿流了一整夜的泪,方才又哭了不知多久,此时想哭也哭不出,无力笑笑:“不怪你,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皆是命里注定。如此也好,长痛不如短痛,不是你的,争也争不来。”
  虽是这般说,到底没忍住,她顿了顿,嗫嚅开口:“那画......后来如何了?”
  春巧原本对吴清之事不晓得半分,但经了昨日风波,也揣测出了一二,此时稍有不忍,磕磕巴巴回道:“那画、那画已被老爷......烧了。”
  绿莺一怔,呆呆地摇着头,默声呢喃:“没了,甚么都没了,一丝念想也没留下......”
  秋云欲言又止,想起今早在正厅里的一幕,她仍有些后怕。
  当时她伺候着冯元用完早膳,正欲恭送他出门,谁知他却未动,只坐在座椅上直勾勾盯着她。她正忐忑不明着,他身旁的德冒小爷忽地来到她身后,在她腿窝上重重一踢,她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冯元脚边。
  冯元擎着茶盏,垂着眼帘悠然地瞥着茶末:“她每回出门带的都是你,那么她与那书生之事,你都知道的罢?”
  秋云认命地阖了阖眼,白着脸抖着唇想到:果然还是躲不过,她就知道,这事要是东窗事发,第一个死的便是她!可虽知结果,这事也不能承认啊,“爷,奴婢只是个下人,只知姑娘对那重病的吴家太太甚是照顾,那也是因着姑娘性子良善......”
  冯元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却未打断她的说辞,直到她住了嘴,才点点头:“嗯,爷不会冤枉无辜,既然你不知,爷也不为难你了。可主子犯了错那也是身边人没伺候好,爷说得可对?”
  秋云无力地点点头。
  冯元朝德冒挥挥手,“拖出去罢。”
  秋云浑身虚软地被拖往门外,想着来世定要投个好胎。正到门槛时,忽地听到冯元冷不丁一句话,将本已认命的她生生惊出了一身冷汗:“听说你家里还有个老娘和幼弟?”
  闻言,她双眼暴睁,凝聚了所有力气,挣脱出德冒本就不紧的束缚,跪爬到冯元跟前,在地上砰砰磕头,哭着嘶声道:“老爷饶了奴婢的家人罢,都是奴婢的错,奴婢罪该万死,跟他们无干啊......”
  冯元又慢悠悠喝了几口茶,才望着她叹了口气:“本想将你杖毙的,罢了,爷便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今后可要将你们姑娘伺候好了,要是再出甚么事端,你便没今儿这么好的运道了。”
  他作态闲适,出口的话却有着砂石一般冷硬的劲道,字字猛砸在秋云的心头。她晓得,这是要她将姑娘看得严严实实的,拿她全家做敲打她的棍杖。她将头深深埋在地上,声音含着感激和惊魂未定:“奴婢谢老爷饶命,今后奴婢定尽心竭力伺候好姑娘,若她少了一根毫毛,奴婢定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这早间时候的事,秋云未跟任何人说。虽保住命了,可她仍时而肝颤。总忍不住去想:若姑娘未放下私奔的心思,如今已是与吴少爷远走高飞了,那冯元该是如何的面目,迎接她们所有人的又该是怎样的一场血雨腥风?
  她想了想,还是隐晦劝了绿莺一句:“老爷不是个好相与的,姑娘今后可莫要再惹他生气了。”
  绿莺点点头,人的命天注定,她认命了。
  怔了半晌,回神时瞧春巧还在哭,她无奈道:“我都不哭了,你还哭甚么。莫哭,这样多好,没有比这再好的了。跟着老爷吃得好穿得好,跟着吴公子只能日日吃圆子。圆子有甚么好吃的呢?不就是糯粉团的么,他家包的还是最最不值钱的落花生碎馅儿。不好吃,真不好吃,我再也不想吃了、再也不想吃了......”说到最后已是哽咽难言。
  忽地门扉一响打断屋内沉湎,冬儿快步走到她跟前,轻声道:“姑娘,老爷早起走时交代说会请人来给姑娘瞧瞧,那大夫已来了。”零
  绿莺连忙擦了泪,奇道:“瞧甚么呢?我没病啊。”
  冬儿看她一脸懵懂,无奈地与春巧秋云对视一眼,红着脸道:“老爷说让大夫瞧瞧姑娘可是......伤着了。”零
  绿莺琢磨须臾,这才恍然大悟,再顾不得方才思绪,羞愤地捂住脸,闷声嚷道:“这也太羞人了,我没事,不用瞧了,让人知道我以后还怎么做人啊!”
  “姑娘快放下手,小心憋坏了。”冬儿连忙扯下她手,促狭一笑,安抚道:“姑娘放心罢,来的是个女大夫。”顿了顿,又神神秘秘小声添了句:“还是个貌美尼姑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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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章
  把了脉又问了绿莺几句话, 一番望闻问切后,那尼姑留下瓶药膏,边收拾药箱边交代:“每日擦一回,五日便可痊愈。”
  绿莺羞答答地点点头, 偷偷打量这法号唤玄妙的比丘尼, 似是没长自个儿几岁,她说她是汴京郊外陵水庵的弟子?
  “小师傅为何不在庵堂, 为何要替邢仁堂出诊呢?”
  玄妙莞尔, 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 陵水庵已然入不敷出, 有所长的师叔师姐妹们皆下山筹措银两。贫尼懂些医术, 便常坐诊于邢仁堂。治人乃善事, 既能行善又可贴补庵用,何乐而不为呢?”
  “平日不是有香油钱么?难道还须诸位师傅出门赚银两?”绿莺瞠目。
  玄妙了然:“姑娘想必是未去过陵水庵罢?汴京城外钟翠山上大大小小寺、庵、庙、观一百五十二座, 香火最鼎盛的唯属般罗寺与清心观。般罗寺乃皇庙, 清心观有闻名于世的闲德真人坐镇,其余皆香火冷落,陵水庵狭小破烂,每月香客只三五人。如今不仅无钱修缮庵堂, 庵尼的吃食也快供不上了。”
  莫说陵水庵,便是般罗寺和清心观,绿莺亦从未听过亦未去过,没想到方外之人的日子竟过得这般穷苦, 她示意春巧拿出五两银子。
  玄妙摇头:“过多了,诊银只需七百文钱。”
  “其余是添给陵水庵的香油钱。”绿莺眨眨眼, 示意她莫要再推辞了。
  “也好, 多谢施主, 贫尼回庵后定会在功德簿上为姑娘记上一笔。”
  经了几日的歇养,绿莺身子大好,心伤渐渐缓了些许,脑子也清明了些。趁着冯元去蓟州监考的日子,她认真忖度起心事来。情花虽已开了又败,做人却要有始有终,就这般不明不白地一句话不跟吴公子交代,大活人忽然没了踪影,让人家跟傻子似的晕头晕脑,她做不到!
  本来答应吴母常去看她,这一不告而别,她见不到自个儿该有多急啊。
  想到这里,绿莺扶着袖提起笔,将要落下却迟迟未动。千言万语该从何说起?她迷茫了,说她是大官的外室?摇摇头,到底还是不想将自个儿的不堪摊在他面前,还想在他心中保留她一丝美好的念想。她在笺纸上写下:“富贵姻亲门户对,良缘喜结三月初。人间困苦多憾事,飞天直上广寒宫。”
  嫦娥,想过更好的日子,后羿不是她心中最好的选择。这么写,吴公子他......会明白罢?弃他而择门当户对的富贵人家结亲,他定会在心里鄙夷她嫌贫爱富罢?也好,快忘了她罢,就当两人是那分岔的官道,渐行渐远再也不见,各自安好罢。
  将信装好,绿莺交到秋云手里。秋云握着信封,想到冯元时顿了顿,也只犹豫了一瞬,便点点头去了吴家。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可算尘埃落定,绿莺感觉似做了一场梦,唯有吴清的身影如碑文般雕刻在她心间。既然有些东西忘不掉,那便在上头铺上块厚实毡布罢,默默将它藏在心里最隐秘的角落。
  既然无法挽回,就莫要沉湎下去了。做人要挺拔,日子要笑对。
  冯元风尘仆仆地归来,在府里歇了几日,睡了好几场饱觉才来南门宅子。
  每逢科考完毕,不仅考生如扒了层皮一般,考官也好不到哪去,既要防着考生因情绪崩溃而走绝路,又要监督剽窃等违律行径,端的是心力交瘁,他整个人清减了一圈。今年也不例外,两个考生丧了命,一个中了暑气生了急症暴亡,一个用烛签自绝于考桌上。连着沐浴了三日,他才觉彻底去了晦气。
  这几日心头仍沉甸甸的,对那走绝路的考生,他虽看不上这懦夫行径,可仍忍不住叹问:这回没把握下回再考就是了,这么做想没想过父母妻儿?对不对得住自个儿寒窗苦读几载甚至十几载?
  此时见到乐呵呵的绿莺,乌沉沉的心犹如被洒进日头升起时最亮的那束金光一般,瞬间敞亮愉悦起来。
  “这些日子不见,可想爷了?”
  “自是想的。”绿莺抿唇笑得羞涩温婉。
  冯元心内受用,端起她下巴,朝她耳内呵着热气:“说想爷,是白日想还是夜里想?爷不在可觉着孤枕难眠?嗯?”
  绿莺一颤,只觉一股暖流从脑门直灌到脚后跟儿,顿时面红耳赤,心内“扑扑”跳个不住,语无伦次道:“白日想,夜、夜里也想。”
  “哈哈哈。”瞧她面含春意,冯元得意一笑,捏起她烫人颊肉,眼带戏谑,说着气人话:“想也不管用,爷偏不给你!哈哈。”
  将她戏逗够了,才正色道:“空闲时爷跟你立个朱粉芳的房契,去衙门过下明路,上头得书你的名姓。还有平日铺子要你定夺的大事小情,须刻个名章,‘绿莺’不是你本名罢,你可有名有姓?”
  “奴婢本姓李,只家里人唤大丫,并没甚么正经名儿。”绿莺想到年幼时,脸色一黯。
  “大丫,李大丫?”伴着嗤笑,冯元将这名咀嚼了几个来回,啧啧,真是土掉渣儿了。
  晚膳还未至,只能说话打发光景,冯元随口问着:“家里人呢?是死了还是遭灾了,为何卖你?”问着问着便起了好奇之心,“为何不卖到大户人家,偏偏是那落魄的刘家?”
  “呜呜......”绿莺被勾起昔日委屈,再忍不住,嘤嘤哭了起来:“奴婢未记事亲娘便去了,后来爹爹再娶,那后娘时常打骂奴婢。生了个小子后,家里紧巴了些,爹和后娘只顾着弟弟,奴婢吃不上喝不上。奴婢那弟弟生来便病恹恹的,爹爹为给他瞧病,便沾了赌,这一赌便一发不可收。奈何十赌九输,便打量将奴婢卖了换银两。可大同府本地谁都晓得奴婢家里的情形,后娘泼辣亲爹无赖,怕买了奴婢后会遭一堆罗乱事,只那刘太太路经大同府,不知底细,才将奴婢买了去。”
  冯元眉毛一竖,听得心火直冒,一掌拍向桌案:“真是混账!”想不到世上还有这般的亲爹和恶母。瞧她哭得抽搐,他问:“你恨不恨你爹?”
  绿莺哭了一通,也好受了,听他问话,点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垂眸道:“奴婢那时小不懂事,如今瞧来,奴婢那弟弟不似爹爹亲生。奴婢后娘平日爱涂脂抹粉招蜂引蝶,奴婢如今想起曾不止一回瞧见有男子进她屋子。这些爹爹皆不知,奴婢那弟弟模样和性子亦不似爹爹。”她释然一笑,“当初是恨的,如今不恨了,他也算得了报应。”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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