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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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穗儿进门去,见秦芬一手捻块草鞋饼,一手斯斯文文舀汤喝,她不由得愣一愣。
  桃香见穗儿发愣,连忙又笑一笑:“天冷了,我们少奶奶怕给厨房添麻烦,便没叫热菜,就着热汤随便垫补些也就是了。”
  那五少奶奶的嘴,可碎得很,万不能叫穗儿觉得自家姑娘吃饭时见人是失礼,回去朝五少奶奶面前一说,那还不满世界风雨。
  穗儿垂下眼帘,掩盖住内心的激荡。
  她惊讶的倒不是七少奶奶失礼不失礼,而是瞧见七少奶奶手上捏着的那块饼,那分明是自家主子送来的点心。
  两位少奶奶,旁人都只当是面子情,就连自家五少奶奶也不外如是,这头送去的东西,除开那日拣了一只宝塔菜,旁的是一口不吃、一样不用的。
  穗儿还以为,七少奶奶这里收了回礼也是束之高阁,没想到,这会七少奶奶竟就着热汤吃着饼,对付着把晚饭给用了。
  秦芬见穗儿捧着锦盒进来,便搁下点心招手:“我瞧瞧五嫂得着什么了。”
  皇帝的赏赐,自然是人人好奇,可是都不愿摆在脸上,只装着不经意地暗中派人来查探,穗儿得了主子吩咐,一概全婉拒了。
  此时见了七少奶奶,穗儿才知道,自家主子那般左性,为何偶尔还肯夸一夸七少奶奶,说她“气派倒还有些”。
  可不是有气派,想知道的事,就大大方方问了,竟没藏着掖着的。
  穗儿此时的笑容虽不如方才热情,却更诚挚些:“回七少奶奶,是八十两白银,外加四个进贡来的苹果,少奶奶说,托二位少爷的福得了赏赐,派我送来给七少奶奶过目,若是您合意,挑了来就是。”
  赏赐不过就是个意头,哪有许多好东西的,五少奶奶此举,不过是客气。
  秦芬不由得笑了:“我这里得着百两白银和六只鲜橙,银子暂且不论,橙子倒可分两只给五嫂去。”
  穗儿看一看秦芬的脸孔,见这位主子笑微微的,知道她是真心,于是也不推让,用苹果换了两只橙子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待要出门时,穗儿又被秦芬又叫住:
  “这赏赐原该孝敬太太一回,可是分来分去也不够送,我明儿叫桃香取些盐渍李子、酿花蜜,切了这两样果子拌个果盘送去,算是你们少奶奶和我的孝心,也是叫太太享享两个儿子的福。”
  这话至公至理,谁也挑不出错来,穗儿听了心服口服,连连替主子道谢道谢,退了好几步才出去。
  秦芬忽地想起一事,左右看一看,唤过南音急急吩咐两句,南音听了,先睁大眼睛,然后就飞快地走了出去。
  桃香见了,不由得好奇:“姑娘有什么事,叫穗儿回来吩咐就是了,哪犯得着叫南音特地去说。”
  秦芬摇摇头:“今儿五少奶奶没准备荷包打赏太监,显然是不懂这事,我想起来了提点一句,穗儿若是在咱们屋里,少不得叫小丫头们看一场笑话,不如叫南音去说了好。”
  桃香想想方才穗儿的古怪,不由得有些防备:“那个穗儿,方才看姑娘吃饭时,眼神奇奇怪怪的,别是要回去传姑娘的闲话,姑娘还对她们这样好,别错付一番真心了。”
  秦芬知道,桃香这丫头自来了范府,腔子里恨不得多长了十个心眼,这时也不去说她,只笑一笑命收了饭菜。
  穗儿回了房,把两个橙子献宝似的拿给主子看,五少奶奶扫了一眼,飞快地转过头:“得了,礼数也尽了,就这么着吧。”
  这话还是赌气,方才与七少奶奶的应酬,显见得不是真心的了。
  穗儿想一想方才所见所闻,不由得有些藏不住话:“少奶奶,我瞧七少奶奶这人,只怕真是个好的。”
  五少奶奶心里本就在犯着别扭,听见穗儿替秦芬说话,牛劲又上来了,冷笑一声:“七少奶奶莫不是也给你一罐子桂花蜜,糊得你净会替她说好话了!”
  穗儿又是急又是气,方才想着的那些劝和话,全扔到了脑后,对着主子,竟高声起来:“少奶奶,我纵有千百条不是,却也不敢认不忠这一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五少奶奶知道自己无理,可是总不能对着奴婢赔不是,左右想想,竟不知怎么办了。
  一看麦穗儿,这次竟是满脸倔强地瞪着眼,丝毫没有服软的意思,五少奶奶只好强硬地瞪回去:“我并没说你不忠,你也不必急着自家戴帽子。”
  穗儿看一看主子,又看看屋里比秦芬寒酸许多的陈设,不知怎么,一股委屈涌了上来,嘴巴一扁,两行泪淌了下来。
  五少奶奶自家是个随波逐流的混不吝,连带着穗儿平日也是个不把事放心上的性子,主仆两个平日是闲话多,正事少,何曾闹成这样过。
  此时一闹起来,小丫头们都吓得躲了出去。
  主仆两个大眼瞪小眼半天,竟是五少奶奶先开口,然而说的话也并没服软:
  “怎么着,你是替自个儿委屈,还是替七少奶奶委屈?”
  穗儿再怎么也是奴婢,主子搭了台阶,她也只有下来的份。
  “我并不是替七少奶奶委屈,也不是为自己委屈。”
  五少奶奶听了这话,不知怎么竟发出一个短促的笑声:“哦,那你是为着我委屈?”
  这话还是胡搅蛮缠,可是穗儿却已生不起来气了。
  她既不是为谁委屈,也不是为谁打抱不平,她是突然发觉,五少奶奶这多少年的憋闷日子,竟有一小半是出在“糊涂”两个字上头。
  若是早有一位长辈能提点栽培自家主子,她何至于是如今这个地步。
  穗儿一边在心里叹气,一边把秦芬嘱咐的话慢慢道来。
  头一件,是明儿要切个果盘子送给范夫人,五少奶奶听了,扯起嘴角嘟囔一句:“这份孝心,就把你给感动哭了?我就瞧不出有什么好哭的。”
  话虽还酸,口气却已软了下来。
  穗儿心里这才好受点,又把南音追出来说的话,小心地择字眼复述一遍:
  “我听七少奶奶身边的南音说,大户人家的娘子、夫人们,身边家常都带着一两个金银锞子荷包,为的就是防着哪日要打赏人,今儿七少奶奶和太太都随手拿出一份打赏太监,就是这道理。”
  五少奶奶到底不是蠢笨如猪,一下子明白了方才穗儿为什么帮着秦芬说话。
  这打赏荷包的事,只怕府里除了她袁禾意,旁的女眷都知道,可是这么多年了,偏没一个人来提点她。
  大夫人家常乖乖肉地叫她,太太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婆婆款儿,那些嫂子们一边拉她一边打压她,个个儿都在她面前显足威严的。
  偏生没一个人提点她。
  若是她袁禾意有人这么手把手地教着,哪至于出外应酬那般费劲?
  五少奶奶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这时也无心再对着穗儿发脾气,只望一望桌上两只黄澄澄的橙子,忽地问一句不相干的:“也不知少爷和七弟在西北,过得如何了。”
  “也不知咱们少爷在西北如何了,那地方可不必北戎,听说民风尚未开化,还有不少人吃生肉的呢,哎呀,那生肉可怎么吃,烧着烤着、水煮着,哪样不比生的好。”
  秦芬得着皇帝的赏赐,喜滋滋地亲自动手,把果子并白银给供在了上头,听见桃香念叨,不由得回头刮脸羞她:“你这丫头好馋嘴,说着说着就拐到吃上去了。”
  桃香在心里叹口气,她哪里是真惦记吃了,她是见姑娘都不知道想姑爷,拐着弯地提点呢。
  姑娘千伶百俐一个人,怎么就不知道思念夫君呢?
  就连那五少奶奶,且还知道说一句“托二位少爷的福”,显得比平日讨喜多了。
  自家姑娘,喜滋滋地在那里看果子,浑没想起这赏赐全是少爷拼命挣来的。
  南音和桃香呆久了,自然明白她的意思,这时转一转眼珠,也提一句姑爷:“不知姑爷能不能赶上回来过年呢。”
  秦芬再如何迟钝,也知道两个丫头是在替她操心了。
  她不是不想念范离,她是太想念范离了。
  可是一边想,她一边又觉得自己没出息,分明是没相处几天的男人,凭什么叫她这样挂心,这么揣着个别扭的心思,她才天天把自己埋在家事里不肯出来。
  此时两个丫头提起,她也不禁歪着头想了起来。
  他身上大小伤疤无数,此次出去,可又多几条了?那些伤疤阴雨天就会隐隐作痛,西北那地方,不知是干旱还是湿润,出门打仗也不便狐裘加身,他的伤疤,在那里可过得冬?
  安哥儿前头琢磨做肉脯,范离出发前,秦芬派桃香去讨要了五斤肉脯,把安哥儿急得哇哇大叫,也不知那肉脯,他可吃完了?
  吃完肉脯,他是不是就该回来了?
  第217章
  这是建德二年的隆冬时节, 北方呼啸,刮得人伸不出手来。
  桃香用棉斗篷把自己从头到尾罩个严实,好容易从寒风里躲进屋来,不忙着解开斗篷, 先用力跺两下脚:“鬼老天, 既不下雪又不下雨,也不肯放晴, 只是天天阴着叫人难受。”
  可不是难受, 天气比往年冷多了, 不论是主子还是奴仆,都在熬日子。
  府里先是有几个小丫头得了风寒, 再然后五少奶奶身边有个婆子犯起咳嗽,秦芬偶然见了, 赶紧向范夫人进言,建议给各屋熬些防寒药汤。
  范夫人点头称是,想了一想, 做主把三房各处的炭火加了些数。
  她是个阔气人, 从前不花钱是怕人惦记,如今借着大儿媳的名头, 又有二儿媳的威风,谁敢来多嘴。
  十多年来, 范夫人还没在屋里搁过两个炭盆,今年却足足搁了三个。
  冬日虽寒,三房上下, 却不再觉着冷。
  大房的奴婢们自然是眼热的, 大夫人却厌恶三房婆媳两个装腔作势,然而她自己也冷得受不住, 半推半就,把全府的炭火都加了上去。
  这么一加炭火,全府上下,每天得多燃好几十斤炭,折合成银子,得值大夫人心头一块肉。
  大夫人一边命人把屋里的炭盆给她挪近些,一边对着账册发愁。
  从范夫人处占的几家铺子田庄,出息自然是够大房上下使的,可是人哪有嫌钱多的,各处花销多了,手里存下的就少,大夫人抠搜多年,怎么舍得把银子用来给奴婢们烧了取暖。
  秦芬也嫌天儿冷,然而她愁的却是旁的。
  天气太冷,田庄的庄头上来送收成,直是叫苦连天,铺子里的生意也不好,收的银子也比往年少两成。
  这些也都还罢了,银子少了,再想法子挣就是,天不降雪,秦芬却是愁得没法子。
  地里干旱,明年开春便容易闹蝗灾,蝗灾一生,饥民便起,连带着年景都要坏起来,到时候莫说是范家三房的银钱营生了,只怕连国库都得发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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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事情,还是从前听秦恒说起过,秦芬当时不曾放心上,如今自个儿当起家了,才晓得里头的厉害。
  粗粗一盘算,秦恒成亲近在眼前,这是一笔银子,进献给三公主的生辰礼不能过简了,这又得一大笔,过年走亲戚,少不得给出去一些金银锞子荷包,还得费去一大笔。
  秦芬自个儿还没怀上身孕,这时里外一算,手里的银钱竟是只出不进,她不由得心痛起来:
  “五少奶奶那肚子若是能借我使一使就好了,好歹肚子里也算小孩儿,厚着脸皮,出去拜年时总能讨些彩头回来。”
  她说着,嫌弃地拍一拍膝上的铁牛:“你这时候又派不上用场了。”
  丫头们再不曾想着,平日端方守礼的少奶奶,此时心里想的竟是这些,不由得都笑作一团:“咱们少奶奶,以后只怕得生他好几个呢。”
  秦芬哪里就是说这些了,听了丫鬟们调笑,不由得面上发红,范离的身影,不由得又钻进脑海里来。
  然而那点子绮思也不能帮着生钱,秦芬知道还是得捏紧钱袋子过活,叹口气,把脑子里的丈夫赶出去,拿起账册,又左右盘算起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大房那里犹嫌不够乱似的,过年前大半个月,卫妈妈捧着钥匙和对牌,往秦芬屋里来了。
  进屋后卫妈妈也不忙着说事,四下一打量,先在心里咂个嘴。
  七少奶奶这屋子,也太阔气了些!
  鸡翅木的大架子床,铁力木的柜子桌椅,只这些木头家具,只怕便得上千的银子。
  西间摆着八幅大屏风作隔断,挡住了里屋的光景,东次间这头,七少奶奶自个儿坐的桌上摆了三扇小炕屏,屋角的高脚几上摆着青瓷浅口大花盏,里头养着密密一丛含苞待放的水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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